步出钱记车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无聊啊……翻来覆去听这些车轱辘话,能让我大显身手的尸体在哪里?本案电光火石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又在哪里?”
“查案本来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从一团乱麻之中,将那几个最重要的线头抽出来,重新将一切整理好。”黄梓瑕说着,沿着西市的街道继续往前走。
周子秦苦着脸问:“去哪儿啊?”
“吕氏香烛铺。”
“什么啊……又和那个混老头儿打交道啊?”周子秦牵着小瑕,一脸不甘愿,“有时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头一个大嘴巴!你说世上有这样的混人么?”
“真相还未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黄梓瑕说着,将那拂沙系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走进了吕氏香烛铺。
吕至元正在弄蜡烛芯子,一根根芦苇被裁切后,细的粗的码得整整齐齐。他听见有人进来了,却头也没抬,只问:“要什么?”
“吕老丈,生意还好吗?”黄梓瑕问。
吕至元这才慢吞吞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剥自己手中的芦苇叶子去了:“哦,是你。”
“打扰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请教,还请不要嫌弃我们数次叨扰。”黄梓瑕见他没有理会自己,便拉过旁边的条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吕至元始终专注地在弄蜡烛,黄梓瑕也不以为意,神情如常地问:“听说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买过零陵香?”
他慢吞吞说:“香烛不分家,我这本就是香烛铺。”
“你能否详细说一说,当日魏喜敏过来的情景?”
“那个阉人之前来过我店里,是替公主府给我拿银子来。这一次是被钱老板带来的,我还以为又是滴翠的事情,谁知他开口就要零陵香,说他有头疾,晚上常睡不着,零陵香用着还不错。我这边也只剩两块了,就都卖给了他,一共是三两四钱,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买完之后呢?”
“我管他怎么样了,生意上门,我做了,收了钱,还有什么?”
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踪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后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荐福寺。”
吕至元慢吞吞地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难道公公的意思,和我有关?”
黄梓瑕看着他,没说话。
“一个有手有脚自己能走的人,第二天还活生生出现在荐福寺中,前一天到我这边买点香料,关大理寺屁事。”吕至元也不理她,径自站起身,拖着几支最长的芦苇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蜡烛芯。
周子秦问:“这么大的蜡烛,是补荐福寺那支炸掉的蜡烛的?”
“嗯,今晚浇铸烛身,明天再把彩色蜡雕成的花鸟龙凤贴上,涂装金银粉,到就能弄好了。”
这么说,做这么大一个蜡烛,看起来工程艰巨,其实在吕至元这样熟练的人手中,其实也是很快的。黄梓瑕心里想着,又看着那一桶桶的蜡,说:“吕老丈真是有办法,您之前说,荐福寺找了好久,才给您凑齐两支蜡烛的蜡,而如今这才几天,您自己就把蜡给凑齐了。”
“我老头儿这么多年,没存下钱,蜡倒是存下了一些。”吕至元说着,慢吞吞地拖着芯子走到后面去。后面一个巨大的锅里正在融制蜡块,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他把用麻布包裹好的蜡烛芯子浸在烧热的蜡烛油中,让它吸饱蜡油,一边又拉出一个足有一人高的蜡烛模具来,然后搬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桶。
他爬上凳子,用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铜勺舀起已经融化的蜡汁,一一倒满那个蜡烛模和各个桶。
黄梓瑕随口说道:“老丈身体真好,快六十的人了,还能一个人做这么重的活。”
“哼,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做了两天学徒就要跑掉,有什么办法?”吕至元冷冷道,“老汉我年轻时应召入伍,在弩队之中,单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来老丈还为国效力过。”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话题兜回来,问,“这个模具,好像比做出来的蜡烛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里去找?”吕至元一边倒蜡,一边说道,“下面这些桶中的蜡块,到时候也要倒出来的,到时候一块块接上去,再将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涂上一层蜡,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问:“那蜡烛芯子怎么套上去呢?”
老头儿瞪了他一眼:“中间的蜡冻得慢,所以在叠好之后,先不忙着削外面,要趁中间还有点软时,蜡烛芯下面装上一个烧红的铁尖头,直接插进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来如此!”周子秦赞叹,“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诀窍!”
黄梓瑕正在想着如何盘问吕至元那个孙癞子的死时,外面忽然一声大喊:“吕老头儿!吕至元!”
吕至元没理会,径自在那里浇蜡烛。
门口那人狂奔进来,顿足大叫:“吕老头!你女儿滴翠……要死了!”
吕至元愣了愣,那双一直稳稳持着铜勺的手一颤,随即问:“什么?她还没死?”
“没死!不过,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话,黄梓瑕和周子秦顿时都愣住了。
“你女儿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说自己杀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孙癞子!”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过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还在。一看见黄梓瑕和周子秦来了,他顿时喜气洋洋地迎上来:“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费吹灰之力,凶手投案自首,这多日来的奔波煎熬,终于可以结束了!公主府给我们的压力,也终于消散了!”
黄梓瑕一边跟着他往里面走,一边问:“犯人已经都招了吗?”
“招了!她拿着一幅画过来投案自首的,还说那幅画是先皇手书什么的,我看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可真不像。”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大理寺正堂后面。大理寺并无牢狱,只在后面辟了几个净室,暂时关押该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个房间内,怔怔地望着窗外在风中起伏的枝叶。
黄梓瑕与周子秦、大理寺诸人进门,将门关上,叫她:“吕滴翠。”
滴翠神经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待看见面前的几个男人,又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黄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阴影,赶紧安抚道:“吕姑娘,我们只是来依例询问,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了。”
吕滴翠咬住下唇,望着她许久,默然点头。
黄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后站在旁边,看着大理寺的两位知事向她询问案情。
“姓名,年龄,籍贯?”
“吕滴翠……十七岁,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们面前,呆呆出神许久许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两名知事显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并无诧异,只说:“从实一一说来。”
滴翠的声音喑哑而缓慢,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还杀了……大宁坊的孙癞子。”
“为何杀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过我,让人将我责打致昏,又丢在街角,以至于……”说到这里,她仿佛僵死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声音也开始用力起来,“那日在荐福寺,我头上的帷帽掉落,张行英帮我去捡帷帽时,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着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目。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霹雳下来,蜡烛炸开,那蜡块里面掺着各种易燃颜色,遇火就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像发狂了一样,在魏喜敏被人挤到我身边时,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蜡块燃烧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烧起来了……”
黄梓瑕站在旁边,冷静而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知事又问:“那么,那个孙癞子的死呢?”
“孙癞子……那个禽兽……他用钱收买了我爹,但我绝不会放过他!”滴翠说到此处,终于激愤若狂,声音也变得嘶哑尖厉,听来十分可怕,“那日午时,我去大宁坊找孙癞子,因怕女子体弱,还在匕首上涂了毒药。那禽兽听到我的声音开了门,我冲上去就扎了他两刀,他逃回屋内锁了门。我想再刺他几刀,却没推开门,只好……转身跑开了。”
黄梓瑕端详着滴翠,慢慢皱起眉头:“那么,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黄梓瑕追问道。
滴翠咬牙道:“张二哥家药柜中有乌头,他教过我识药材。”
“可孙癞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伤后爬回床上,药性发作就死了。”
崔纯湛低声问那两位知事:“她说的,和案件可对得上吗?”
一位知事点头道:“伤口虚浮不深,似乎确实是女人下的手。”
崔纯湛点头,又问她:“吕滴翠,既然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两人,又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自寻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直视着他,说:“这两个案件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也有无辜者被卷入。我虽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且,我更想让天底下的恶人看一看,作恶多端必有报应!”
崔纯湛听了她的话,也是动容点头,叹道:“此情可悯,此罪难逃啊!”
一位知事又问:“驸马爷在击鞠场受伤,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点头,说:“听说过……我的恩人张行英,当日就在场上。”
“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滴翠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说:“我罪该万死……听说张行英要击鞠比赛,于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祷,祈求对方落马,让张行英赢球……我想,我想或许是我那暗祷被菩萨听到了……”
这个解释,连崔纯湛亦只能对那两位知事说道:“这个就不必写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联。”
知事又问:“你拿来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张行英家中的画,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实……其实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报,可离开京城了,只是没有路费。听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我想必定值钱的,所以就偷出来当掉了,可谁知大理寺却来寻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只好赎回来,送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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