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蕴并没有来黄家。
第二天,黄家的人接到了他身边人传来的口信,因事务缠身,无法赴前日所约,还望见谅。
“看他的意思,今日本该是来商议婚事的,据说还有王家几位族老过来的……”黄梓瑕的堂伯父黄勇本来也召集了族中老人,兴冲冲地等待王蕴上门,结果他没有过来,让他们惊疑不定。
“该不会……王家对这桩婚事,又有了迟疑?”
“不可能啊,昨日王公子还遣人来商讨了一下仪程,看如何妥善地让我堂侄女入京完婚……”
“何况,就算传说未婚妻杀亲出逃,王家也未曾对这桩婚事表达什么意见,我看,不可能有变的。”
几个族老纷纷表示,把黄梓瑕嫁入王家应该还是很稳妥的,应该没有变卦的可能。
正在大家因为王蕴不到,要先散了时,外面却有人跑进,手中捧着一封信:“老爷,六小姐有信。”
在堂姐妹中排行第六的,正是黄梓瑕。黄勇顿时又兴奋起来:“是王家公子写给她的?”
“不是。”门房摇摇头,说,“是夔王送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黄梓瑕之前,是在夔王身边做小宦官的。
“然而……她如今是我们家的姑娘,夔王又如何会给她写信呢?”他们心下大疑,等拿过信一看,封皮上写着,夔王府宦官杨崇古放归留蜀事宜。黄梓瑕收受存档。
“还是夔王府的人做事妥帖,就算她如今恢复了女儿身,毕竟离开夔王府还是要走个程序的。”他们说着,都不敢拆夔王府的信,赶紧命人送到黄梓瑕手上。
“夔王府宦官,放归留蜀?”
黄梓瑕将信看了看,然后拆开来,抽出里面的纸张。展开纸张的一刹那,她看见抬头三个字——
解婚书。
她默然将信又折好,将送信的人送出门,关好了门,然后将那封解婚书打开,又看了一遍。
琅琊王蕴,年幼聘得蜀郡黄梓瑕。因二人年岁渐长,天南地北,心意相背,故立此书解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
黄梓瑕怔怔坐在窗下,看着琅琊王蕴四字,又将信封拿起,看着上面李舒白的字迹。
他昨晚对她的承诺,如今便真的帮她解除了婚约。
从此她与王蕴,再无缘分。
她将解婚书折好,塞回信封之中。手指触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她将信封倾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自己的掌中。
是两颗鲜红欲滴的红豆,晶莹剔透,被一条细长的金丝编在一起。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看它们在金丝上滑动,时而分开,时而靠拢,就像两颗在花蕊上滑动的露珠。
她握着这两颗红豆,凭在窗下小几上,将脸轻轻靠在自己的手肘之上,
窗外秋日小园,万千黄叶纷纷扬扬飘落。
她靠在窗下,听着远远近近的风声,落叶沙沙掉落的声音,小鸟在树枝上跳跃的声音,握紧了手中的红豆。
周子秦每天都活得兴高采烈。
有案子就去查案,没案子就上街转转,看有没有小偷小摸或者有碍市容的。重点整治对象就是那个乱摆摊的二姑娘。
虽然前天被捉弄而呛了好几口水,但他身体向来倍儿棒,今天也依然是活奔乱跳的一天。今天他照例又去二姑娘那里盯一下,吵了几句嘴,心满意足无比充实地转身一看,黄梓瑕正在站在街边,手中抱着一包橘子,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看着她的笑容在日光下莹然生辉,周子秦不知为啥觉得脸上微微一红,他凑到黄梓瑕的身边,拿了她一个橘子剥着,问:“今天怎么在这儿?”
“入秋了,皮肤有点干燥,来买点面脂和手药。”她说。
周子秦顿时精神一振:“别买了!我给你做!外间的面脂都是用牛髓作底的,我用鹿髓做,没有那种牛油气。而且我研究出一个方子,萃取白芷、葳蕤、丁香、桃花等精华溶在其中,绝对香暖细嫩,明后天就给你送来!”
黄梓瑕点头道:“好啊,那多谢你了。”
周子秦又转头看看二姑娘,有点迟疑。
“顺便多做一些吧,二姑娘每日这么早出来,必定也怕冻裂的。手药也可以多做些。而且——”黄梓瑕望着二姑娘笑道,“你要是给她送了东西,她以后肯定也会和你亲近一点,你说什么她也会听一听啦,对不对?”
“这倒是的,那我帮她也做一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香气的,又适合什么样的呢……”
“她喜欢桂花,然后体质略有燥热,你可以多加冬瓜仁,白芷和桃花少一点。”她看看二姑娘,又说,“她没有父母,下面有好几个弟妹,你别用瓷罐装,弄个漆罐吧。小孩子皮肤嫩,你加点貂油,她肯定会给弟妹用的。”
周子秦诧异了:“你认识她?”
“不认识,看她的模样,随便猜猜。”她说道。
“能不能猜得准啊……”周子秦嘟囔。
“那么我也猜一猜吧。”身后有个声音传来。黄梓瑕没有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
周子秦回头惊喜道:“王爷也会相面?”
李舒白一身青色重莲绫,看似纯色衣服,但行动间衣上的狻猊暗纹便隐隐显现出来,衬着他清俊的面容,更显隽秀不凡,令旁边所有人都偷偷多看一眼,却不敢正视。
张行英忠实地跟在他的身后,面带笑容对着周子秦拱了拱手。
周子秦抓着李舒白问:“赶紧猜一猜,我看看是不是比崇古还厉害!”
“她应当出生于春天,父亲是屠夫,母亲娘家是蚕户。看她面相,父母早亡,她大哥年少夭折,家中留下她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被人退过婚,因未婚夫家也很艰难,娶了她之后还要照顾四个年幼的弟妹,没法过日子。于是她就操起父亲旧业,在这条街上贩卖羊肉四年多,还供弟弟们上了私塾,学业都还不错。”
周子秦的嘴巴已经张成一个圆,面带着无比崇敬的神情望着李舒白:“这……这么清楚?王爷相面的本领果然非同一般!”
李舒白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最重要的是,她印堂发亮,眉生光彩,我敢肯定,不出几天,她将会一步登天,飞上枝头。”
周子秦半信半疑地打量二姑娘的眉尖,喃喃自语:“真的假的啊……”
李舒白对黄梓瑕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听到旁边一阵喧哗。有三四个打扮颇为体面的奴仆簇拥着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男人过来,那男人一看见当街卖羊肉的二姑娘,脸上的肉顿时抖了抖,然后不顾肉案上的油,一把扑上去抓住了二姑娘的袖子:“你……你不是二丫吗?”
二姑娘呆了呆,问:“您哪位?”
“我是你四叔啊!你爷爷是我表叔!当年你爹小时候,你爷爷带着他到我家帮过祭祀,我和他见过一面的!你和你爹小时候长得可真像啊!”
“哦……是四表叔啊。”二姑娘的脸上不由露出“您眼神可真好,记忆也挺好”的神情。
表叔却毫不在意她的眼神,直接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家谱,翻到某一页给她看,“喏,你看你看,你太爷爷刘良尚,分家后到成都府屠宰谋生,生子刘家虎——就是你爹,是不是?你再看这边——”他的手指沿着长长的一条线拉过来,越过了无数陌生名字,终于停在了一个名字上,“刘喜英,就是我,按辈分算起来,可不就是你四表叔吗?”
二姑娘有些茫然,不知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远房表叔是要怎么样,只能叫了一声:“表叔,请恕我无知,竟没认出您来。”
“哎,亲戚少走动了,就是这样,没事没事。”刘喜英直接将她手中的屠刀取下,丢在案板上,说,“二丫,四叔现在是绵州司仓,怎么能看着自己的侄女儿抛头露面当街卖羊肉?你赶紧跟我回家去,我收养你,再弄个风风光光的仪式,将你正式写入家谱中,以后你就是我刘喜英的女儿了!”
二姑娘眨眨眼,还没想出该说什么,后面的人已经拉了一辆青篷布马车过来,催促着她赶紧上车。
“别急啊,那也得等我卖完今天的肉啊。”她看了看他,又操起那把刀。刘喜英赶紧叫人:“把肉带上,直接拿到咱家厨房去。你爱吃羊肉么?”
“不爱,卖不掉的都是我吃。”二姑娘说着,拿一根稻草绳捆了羊肉,丢给他们,“四叔,那这个就算是送给您的见面礼了,我得回家去,还要给弟妹们做饭去呢。”
“别啊二丫,到叔家里去……”
“得啦,我一卖羊肉的,能到您家里去么?何况我还有弟妹得照顾呢。”
“叫他们一起来……”
周子秦看着这一场喜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转头看看平静如常的李舒白,简直差点要跪下来膜拜了:“王爷,您是神人啊!简直是料事如神!”
黄梓瑕在旁促狭笑道:“每个人都会有个地位不错的亲戚,不是吗?”
“可亲戚这样过来寻访一个远亲的几率也太少了,怎么就被二姑娘赶上了呢?”
黄梓瑕笑着抬头看一看李舒白,李舒白还她一个微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刘喜英偶尔听到了一个传言,说他的远亲二姑娘当初帮过在成都郊外遇险的夔王。他悄悄到敦淳阁打探肯定之后,就急不可耐地来了。”
黄梓瑕看着正奔过去打探消息的周子秦,不禁莞尔:“夔王真是热心人。”
李舒白垂眸凝望她许久,才淡淡说道:“只是不想再多一个对手。”
她微觉诧异,不知周子秦会在何处与他为敌,但见他已经转身往后面走去,便朝周子秦挥了挥手,赶紧跟着他往回走。
中秋过后,天气渐冷,无人行经的路边,树叶一片片掉落,黄叶堆积在他们脚下,踩上去沙沙作响。蜀郡向来日头少雾岚多,阴蒙蒙的天色之中,因为这么多落叶而平添一份萧索。
她听到李舒白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缓缓:“我昨晚与王蕴谈过了。”
她低头没有回答。王蕴毕竟是她的未婚夫,他们两人要在一起,是绝对绕不过他去的。然而如今三人的关系复杂,彼此之间这种尴尬情境,又令人不知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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