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二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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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是真的喝多了。

泪珠如雨粒明玉挂在腮帮上,断断续续地连成一条线。那坛酒被陆三郎闷了许多年,醇香芳菲,后劲也足。罗令妤大脑被烧得如浆糊般,似有些神智,又似不太清明。她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了,就不停地掉眼泪。那酒将她心中的委屈放大——

早逝的父母。

长在南阳所受的苦。

带妹妹千里迢迢投奔陆家的困窘。

还有……今晚训她的陆夫人。

倘若她父母还在,此时她当和妹妹在汝阳,承欢父母膝下。即使来建业陆家,陆夫人又怎么会这般羞辱她?

美人便是啼哭,那也是美人。罗氏女侧着脸,睫毛上翘,月光湖水一浮在面上,又清又白地与颊畔湿发相贴。罗氏女目黑唇红,落泪如珠哽咽不休,显得柔弱可人怜。

船只另一头坐着的陆三郎盯着她半晌,看她哭都一副经过训练般的呈现美感。心头微怔,生起嘲讽感的同时,陆昀猝然别目。

他被她的眼泪弄得烦躁,不愿多看,他直接背过身,手抓住了扔在船帮上的木桨。他拨动着船桨,试图将飘向湖中央的小船划到岸边。只要不看罗令妤,陆三郎就还是那个冷静的、不留情面的郎君。他勾着唇,漫不经心地嘲笑身后那哭泣女郎“在伯母跟前据理力争时,你不是很高傲么?一背过伯母,落在人后,你就开始哭啼啼了?”

“罗令妤,你也就这么大点儿胆子。”

罗令妤“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像我这般寄人篱下,你又……”

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来呢。陆昀淡声“谁又不曾失过父母呢。”

船只摇晃,罗令妤的头也被晃得晕。她泪眼模糊,看背对着她划船的青年郎君背影隽永,意态风华。她看得发痴时,浆糊般的脑子勉强转动,隐约地想起陆三郎也是早失恃怙。至今二房“清院”,郎主都只有陆昀一人。

陆昀声音在水上漂浮“伯母又不是恶人,不会刻意跟你过不去。你何必那么急功近利?何必将心机写在脸上?”

“谁会喜欢心机深重、还急功近利的女子?”

罗令妤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好歹是陆氏嫡系血统,我的这层亲戚关系,却拐到八百里外了。

罗令妤“我、我……”

她满肚子的反驳话,因醉酒而全都敢暴露。她扶着船帮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陆三郎这船划得不甚好,让站起来的罗令妤跟着船身而左右摇晃。但罗令妤浑然不怕,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弯下腰要和陆三郎辩驳。

陆昀低着头,好不容易船划得像个样了,半天没听到身后那喋喋不休的小女子再吭气。陆昀回头望,然一下僵住,浑身倒刺竖起!因罗令妤不知怎么就在晃动的船上趔趄到了他面前,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陆昀一跳。

但更严重的是——陆昀转头刹那,罗令妤俯下身要搭他的肩跟他说话。因为郎君突然动作、肩便没勾成,但罗令妤弯下的胸脯,堪堪擦过陆昀的脸。

初春夜凉,衣衫已薄,玉脂凝香,馥郁芬芳。

罗令妤一颤。

陆昀蓦地身子后倾,同时手肘抬起向前一推。他反应比喝醉了的罗氏女剧烈多了,罗氏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陆昀猛力向后推。陆昀厉声“你干什么?!”

他一把把恍惚的罗令妤推下了船。

罗令妤“……”

猝然被推下船,她余光看到了陆昀那剧烈的排斥。愕然中落水,罗令妤混沌的大脑中冷不丁地冒起一个念头她会错意了。这么狠心把她推下船的陆三郎,一定不会倾慕她的。

黑夜中有人落水,水花“噗”一声高高溅起,几滴水砸在郎君苍茫的面上。

陆昀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推人的手“……”

同时,岸边传来侍女的高呼“女郎,女郎!您在哪里……呃!”落水声响起,湖上溅起水浪,小舟上立着茫然的郎君。女郎落水那一幕,被岸边的侍女们看到。

灵玉等女一阵窒息“……”

给陈王俶带路,将那位公子送出陆家院子后,灵玉等侍女就匆忙赶回来。虽然罗令妤和陆三郎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但是作为贴身侍女,不时刻跟随女郎,灵玉等女心里总有些不安。

然而她们急忙忙地回来,立在岸上找人,眼睁睁地看到了陆昀将罗令妤推下水的一幕。

侍女们与不远处站在船上的郎君对视,心中涌上惧怕和迟疑感,一时都不知该不该继续喊了。她们亲眼看到陆昀行凶,但是陆昀是陆家三郎,落水的只是一个表小姐。表小姐家族无势,就是出了事,也没人做主。但是她们要是惹了三郎……

侍女们面色惨白,饱受来自灵魂的良心拷问。

就见船头的陆三郎凉凉地望她们一眼,深吸一口气,陆三郎一个猛扎子下水,跳下去救人去了。

侍女们愕然后放下心看来只是误会,三郎并不是要害表小姐。

众女连忙振作,站在岸头焦急等待。不久后,便见浑身湿漉漉的陆昀怀里抱着一个女子,沉着脸游了上来。侍女们上前探望,手忙脚乱地帮陆三郎一起把女郎放到地上。灵玉伸手探女郎呼吸,众女急呼“娘子,娘子你没事吧?”

罗令妤轻微颤抖,在人呼唤下,睫毛颤抖,眼睁开了一条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陆昀抱着,也没看到陆昀苍白难看的脸色。侍女们的呼喊声在耳边,罗令妤那被酒泡过的大脑好像清醒了一些。她咳嗽着吐出几口水“我、我、我没事……”

灵玉喜极而泣“娘子不要动,娘子放心,婢子这就去请疾医来看娘子。”

罗令妤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许她去。她煞白着一张脸,清醒一点的思绪让她抓着灵玉不放。一边身体冷得发抖,她一边说“不、不要疾医。不许去请!回去睡一晚就好了。”

侍女们“娘子这是什么话!来人、来人……”

罗令妤颤抖着“不许找人来!我今晚已经惹陆夫人不高兴,再落了水找疾医,该、该……觉得我矫情,多事……不许叫人来……我自己可以……”

罗令妤都这般了,侍女们苦劝,她却坚决不肯请人。模糊中,罗令妤好像看到陆昀黑沉的脸色,但是陆昀没说话,她印象不深。众女终究拗不过表小姐,灵玉等女只好垮着脸点头了。

这一折腾便到了半夜,回去“雪溯院”的时候,等姐姐等了一晚上的罗云婳小娘子都睡了。侍女们亮着火,进进出出,又是找人熬热汤,又是寻干净衣裳。灵犀没忍心叫醒罗云婳,只跟着侍女们一道照顾落水的罗令妤。等灵玉她们想起来时,发现陆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陆昀一身潮湿地回到了“清院”。

到院门前,一直探听“雪溯院”那边消息、焦急了一晚上的侍女锦月被他吓了一跳。她看到郎君一身水,腰腹上的血迹染红了衣料。看到她,陆昀“咚”一声,就倒了下去。锦月等女立即过来抱扶他,骇然道“伤都养了好几日了,怎么又绷了……郎君你不是去看热闹么?”

锦月心疼无比“怎么还掉水了呢?”

昏过去前,陆昀抓着锦月,咬牙留下了一句话“让疾医……先去‘雪溯院’一趟。”

锦月“为什么……郎君!”

陆三郎到了自己院子,到了安全地方,交代完了话,就放心地晕了过去。“清院”这边折腾了一晚上,和“雪溯院”那边一样彻夜不眠。锦月一晚上没合眼,到天亮时才打个盹,就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声音。

侍女织月跑进来喊她“锦月姐姐,你快出去看看!罗娘子的那个妹妹大早上就跑过来,喊着要找我们三郎算账呢!那个小娘子,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啊。”

锦月“……”

罗氏女,是他们三郎的克星吧?

绿腰“夫人,会不会那日罗娘子根本没像她说的那般在佛堂祷告,而是和三郎在一起?”

心里打个突,陆夫人一惊,抬起目“你没看错?”

被陆夫人肃穆看着,夫人目光如炬如电,绿腰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绿腰咳嗽一声,眼珠一转“夫人,不如我们查一查?”

陆夫人心里轻动“查她无妨,我是怕她真和三郎有些什么,我不想查‘清院’。若是把三郎扯进来,长辈们还不得说我薄待小叔的血脉?”

面对只剩下一个郎主的二房,当家主母就是这般顾虑重重,不想揽事。思量半晌,陆夫人摆了摆手,喃喃道“罢了,此事当不知就好。我就想她不简单,迷得一众人团团转,为她求情。如果她那日真和三郎在一起,嗯?”陆夫人说着,自己也不解了。不知是该恼罗令妤也许在背后戏弄了他们,还是比起二郎,罗令妤果真和陆三郎更亲近些。

陆夫人拍案,着姆妈上前“罗娘子来我们家,是我那小姑子一手安排的,我也没多问。但是现在看,罗娘子不是个消停的。万一日后她真和三郎有了什么,老夫人问起来,我也不能一无所知。”

“你找几个伶俐的小厮来见我。我得派他们去南阳走一趟了——看看罗令妤离开南阳罗氏,到底是何缘故。”

“是她品行不好,被罗氏赶出来;还是她到处生事,仗着美貌勾得兄弟为她打架……或者旁的什么缘故,让她非要来建业陆家。”

陆昀这时,身处秦淮河畔新桥旁新开的一家茶舍二层雅间。南国好茶,市坊见茶舍林立,各色新茶上市后,常是一哄而抢。然市坊间的茶,都是世家豪门斗富玩剩下的。陆三郎来茶舍,自然也不是奔着茶来了。

开窗凭栏,喝了一盏茶的功夫,雅舍的帘子被掀开,陈王刘俶进来了。刘俶面容秀气,此时却拧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三郎随意闲适的样子,刘俶沉默了一下,入座。

不等陆三郎先开口,这位有些口吃、轻易不说话的陈王殿下落座后,就迫不及待“雪臣,你,出建业,躲两日。”

陆昀凝目“为何?”

他敛目“我近日日日在家养伤,连门都不出,可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避难?我避的什么难?”

刘俶着急“衡阳、衡阳王他他他……”

他口吃半天,说不出来,面红恼红。干脆就着茶水,在桌上写字跟陆昀沟通“衡阳王在廷议时,与父皇说他来建业前遇了刺。父皇大怒,派人去查,还给衡阳王府外步兵,意在保护衡阳王。此事本与我等无关,然不知为何,你离开建业几个月、回来后就受伤不出门的事被传开了。今日上朝前,有门客跟我说,衡阳王那边,似怀疑你便是那刺客。”

陆昀扬眉“我离开建业是去宜城,我可未曾去衡阳,宜城的几位大儒都可作证。衡阳王遇刺,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俶“这便是朝上无人了。衡阳和宜城都是南下,你一路躲那些世家,不走官道,若是拿这个当借口,衡阳王发难,你也摘不清。”

刘俶再次开口“建业这边,我,顶。你,先出去躲。不要惹他。”

陆昀“不。”

他慢慢道“他想发难的,何止是我。我都不在朝上,本和他无任何利益纠葛,他针对的,也许是殿下你。他来建业就跟陛下说自己遇了刺,而不私下查。衡阳王手里定有什么东西……我不离开,我倒要去看下他的理由。我纵是不在朝,也不是肯乖乖背锅的。”

刘俶沉默半天后,整理下词句,干干道“你要如何?”

陆昀垂目,唇弯了下“夜闯衡阳王府如何?替你探下他的虚实……他来建业,各位公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刘俶心中一动,默然。陆昀提到各位公子,给了他提醒,让他想到可联合诸位公子,一同牵制衡阳王。衡阳王自然得陛下、太后的宠爱,然陛下的这些儿子,也不是肯乖乖退让的。

刘俶望着陆昀,问“你,伤,好了?”

陆昀漫不经心“已无碍。”

盯着他半晌,看郎君面容掩在阴影中,刘俶心里微酸。想到这些年,陆昀为了他,私下不知做了多少这种事。刘俶伸手,与陆昀握了一下,低语“都,都知你是我这边的。待、待此事结束,你再拒,我也定要给你个官职。”

陆昀似笑非笑“那我倒不在意。衡阳王来了,就让他们一起斗吧。我就想殿下是不是也要搅进去……”

刘俶目子一寒,慢慢摇了摇头“我不在意。”

若有所指,指的自然不是谁更讨陛下的喜欢,谁的势力更强这些事了。

陆昀倾身“那我也不在意。”

陆昀“你不在意衡阳王的话,当在意一件事——我收到了名士周潭的信,他愿意助公子你一臂之力。他的女儿周扬灵,此时恐怕已经在来建业的路上了。你关心士庶之别,这位女郎是周潭最疼爱的女儿,当可在她身上花些力气。”

刘俶慢慢点头。

二人林林总总,慢慢悠悠,聊了许多话。最后刘俶仍然关心“夜闯衡阳王府……雪臣,你要小心。”

……

有人为大事,自有人为私事。罗令妤这边,正在收整屋子里的东西。妹妹罗云婳捧着书,乖乖坐在她身后,看姐姐把许多珍藏品摊出来,堆满了地上氆毯和案几。罗令妤抱着算盘,巴拉巴拉拨了许久,越拨越脸色僵硬“……太穷了。”

真是越来越穷。

建业这边花销奢侈,到底是谁兴起的风啊?东西送来送去,不喜玩物转头就扔……罗令妤真是跟他们玩不起了。罗令妤咬着牙,诸位表小姐还邀请她出门玩,她提起来就害怕,可是不去又不好。之前把伯母给的打马球活动取消了,这再不出门,她在建业贵女圈中怎么立定足?

可是要出门,想到贵女们可怕的花销……罗令妤犹豫半天,将两样东西摆在了案上

罗云婳从姐姐身后探出脑袋,见姐姐思量好久后,依依不舍地把一枚簪子、一幅画放在了一起。

罗令妤想必须得卖点什么来周转了。

她带来的那些书籍、茶叶等都是零星物件,价格不高,卖一次后应急不了多久。但是这枚得来的和田玉簪,和名士“寻梅居士”的画,皆是价格昂贵,有价无市。若是抛一样出去,想收藏的人定然多。

就是她一个士族女去卖东西,万不能让人知道了,多丢人。

只是她到底要卖哪个?和田玉簪是那日衡阳王抛来送给她的,说不得日后能凭这簪子与衡阳王扯上关系;寻梅居士的话是陆昀送的,陆昀送的东西罗令妤本不在意,但是架不住这是“寻梅居士”的画。罗令妤自知自己市侩,然她确实喜欢寻梅居士的画作。她求了许多年,才得了这么一副。她默默倾慕寻梅居士多年,哪里舍得把得到的画扔出去……

左右为难,两皆不舍。

门外侍女屈膝通报“女郎,二郎来看你了。”

罗令妤讶然抬头最近陆二郎来看她,看得好生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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