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暗室之中亮起灯来,和始终没有灯亮起来,是两码事。
士人之行也,可以根据了亮起灯的事迹,与并不亮起灯的记载的巨大冲突,再心底里酝酿出常人难以想象、无法思考的巨大野望——他们可能会想要这光亮和温暖常驻。
当然,也有可能会想让自己成为那盏灯。
庶人之行也,就没有那么的幸运和伟大。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呢?
大约的确是要比士人的“心”小一些。
他们或许受到了光芒和温暖的些微普惠,于是感激起这光与热来了。
于是过去的暗与冷,齐刷刷都消散无踪。
而在灯光消失,温暖不再的时候里,他们凭着一点点的对于光和热的记载、传扬与渴盼,大抵也能够撑的过去。
并且,越是环境恶劣时候,他们会越发的想念有光和热的时候。
所谓追忆末,怀念末。
大抵,根由上并非是追念那一闪而逝的暗淡且其实并不怎么温暖的灯。
在不断地追忆和怀念当中,他们约略会将世上的一切美好都集中在那灯上。
而后带着那份美好的期许,等待着下一盏暗淡的灯子亮起来,给自己带来温暖。
这中间的巨大差异,荀况始终觉得是教育和道德的差距。
不过此时鞠子洲提起,荀况并不觉得他会是单纯的阐述儒家语境之下的原因。
这个偏激且极端、冷血的家伙,势必是要给出自己的答案的。
“觉察到了铁屋暗室之中不那么冷,人们是否也就不会有那么强的,破坏掉这个铁屋暗室的想法了呢?”鞠子洲问道。
荀况点头:“这是自然的。”
“有能够往好处发展的可能性,任是谁人也不会想着破坏稳定的秩序。”荀况感慨:“破坏稳定的秩序给世道带来的灾难比维持秩序大得多!”
有明确的文字记录和传承的文明已经传续了二千年之久,古人过去的经验足够让荀况分辨很多东西。
“现实真的是这样吗?”鞠子洲问道:“若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现在会是这样呢?”
战争、混乱、秩序凋零、诸国林立、大地破败。
人艰难地生存着,像是缩在土里的蝼蚁。
最高贵的王者身上也看不到什么所谓的美德。
是个人都能打破成规。
孔夫子痛心疾首的“礼崩乐坏”终于在他死后成为了铁一样不可逆转的现实。
世界自己就在寻求改变!
如果,如果所有人都真的没有寻求改变。
那么分封建制的周天子,为什么会被人打翻?
荀况眼角抽搐。
他给不出答案。
或者说,当世的一切学说都无法给出答案。
问题出在哪里,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回答的。
大家一致认定的一条原因是:道德毁坏。
诸子百家都觉得,世道纷乱如此,这一条是很重要的。
只有儒家觉得,这一条是根本原因。
而此时,面对鞠子洲,荀况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原因当成根本原因给讲出来。
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信任这个说法。
他没办法回答,因而只是叹息,脸上沟壑又深了几分。
艰难与不忍已经刻在身体里了。
“荀夫子啊。”鞠子洲仰起头:“您也知道的吧?即便是有灯亮了起来,即便是大家都在等待着下一盏灯出现,带来光与热,这铁屋暗室,它仍旧是在不断地崩朽。”
“一盏灯能够改变什么呢?”
“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等下一盏灯,即便是因为等待灯的出现,已经没有人再去试图毁坏这铁屋暗室,尝试离开,难道这铁屋暗室,就真的能够长存不朽吗?”
“是的,时不时出现一盏灯,给人们一点虚假的光和热,固然是可以延缓铁屋暗室的崩朽。”
“即便是人们因着等候下一盏灯而忘记反抗。”
“即便是这灯已经成为铁屋暗室的‘生态’当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难道这屋,真的就改变了它冰冷黑暗,从生成一刻起就在不断走向衰亡和朽灭的本质吗?”
荀况冷眼:“所以,你想拆屋!”
“我只是想烧穿屋顶,把真实不虚的光和热洒进来。”鞠子洲不无遗憾。
烧穿屋顶需要一把火,或者一颗太阳。
秦王政,正可以是这把火,这颗太阳。
如果秦王政不行,那么隐伏在楚国边缘的墨者们,也可以是这把火、这颗太阳。
鞠子洲可以是一颗打火石。
“但现在。”荀况鄙夷看着鞠子洲:“你的那把火,不,都到了这一步了,你已经不是这件事情的主导者了。”
秦王政的意图是他们都不了解的。
但有一点——以法律直接审杀一名王者,直接打散韩国境内的贵族势力,秦国索要付出的代价是非常非常大的!
这样的果断与决绝,那位主持这一切的人,那位年轻的秦王政,他所想要的,绝对不只是什么循序渐进的把屋顶烧穿,先把光和热洒进来。
他已经在拆除房子的地基了。
他拆了七分之一了!
破坏掉这屋子之后,谁知道他是会另外建造一间崭新的铁屋,还是另外建造一幢木房呢?
“玩火,会自焚的。”荀况明悟了这一点,毫不留情地嘲笑鞠子洲:“你这样的思想,比起你的那位师弟,可卑劣渺小太多了。”
“人,是不能被控制的!”荀况这么说着。
更何况,是秦王政那样的人物?
“是我的错啊。”鞠子洲叹息:“我太自负了。”
身为穿越者、身为后世人、身为经受过完整的精英教育的高材生的种种过去,令他内心始终维持着一丝傲慢。
……
韩地之中。
秦王政走进了祭天的祭台。
改名叫做翦县的新郑,此时的人们正在等待。
韩人在等待秦王政的安置。
秦人则在等待秦王政的答案。
以法律诛除一国之王,这是一件大事,更是一件令人拥有无限力量的事。
因为韩王安被诛杀的名义是杀人。
不是杀士人、或者杀庶人。
只是杀人。
秦法以杀人罪判处韩王死刑,并且执行。
韩人、秦人共同见证。
他们并不会知道,如此判处的逻辑起点是韩王所杀的“人”,与韩王自己是平等的人。
他们认为这是同态复仇的一种。
差俅不多。
强者杀弱者要被法律制裁。
那么对于弱者而言,这份愿意为自己出头,愿意维护自己的生命尊严的法律,就是正义。
执行这法律的人,就是代表正义的人。
他们不是什么侵略者,而是正义的使者,是带来光和热的人。
他们是希望。
韩人视秦人为希望。
秦兵也觉得自己是肩负了这份使命的。
但一切还没有定性。
这场战争落幕了。
主持战争的,主持法律和审判的秦王还没有给出一个为一切定性的答案。
所有人都在等他。
翦县最近有小孩子唱新的童谣了。
这童谣传唱度很高,嬴政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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