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说,三途神医是个很怪的人。而通常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往往是很得意的——因为能见到这位“很怪”的神医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
“她好像非常懒,”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鸳鸯双刃中的雌剑白若雪回忆道,“我曾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救我中了毒的丈夫,她却连话都懒得回我一下。直到她的徒弟柯梦遥柯姑娘回来,帮我拿了解药。”白若雪接下来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柯姑娘说,她不是不愿意救,只是要让她麻烦地去拿解药,她宁可死在我的刀下。”
“许姑娘?”江湖第一刀楚山高的笑容有些苦涩,“她很健忘,真的非常健忘。”他的目光投向很遥远的地方,“我见过她三次,第一次她救了我,第二次我救了她,但她依然不记得我是谁。第三次她终于没忘记我的时候,却说希望今后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有人奇怪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楚山高的表情突然变得和白若雪一样奇怪,“因为她根本不愿意记得任何人。”
由此可见,许若然的确是个很怪的人。连曾与许若然对坐论道的少林“空”字辈高僧空寂大师提起许若然,都悠悠念了声法号,默然不语。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沈七少听闻此语哈哈大笑:“深不可测?你们太看得起她了。”作为三途神医唯一的朋友,沈笑的笑容也带着三分懒散和三分不可捉摸:“那家伙,不过是个懒惰的白痴而已。”
不过这些都与许若然无关——一个连说话都嫌麻烦的人,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是怎么评价她的。
一个连说话都嫌麻烦的人,更是不愿意浪费精力去惊讶的。
所以,当许若然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烛影异的新房,也没有露出太不一样的表情。
新房?
对,就是新房。
就是那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后送入洞房的新房。
如果沈七少被人打昏,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新房,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情——在他娶了他家君子老婆之前,不知多少少女做过这样的打算。但对象是许若然就不得不说有点诡异了。且不说三途神医相貌平平,更何况她此刻应该呆的地方应该是皇宫大内,被那个莫名其妙横空出世的皇帝义父下旨封姬,为何会在人家的新房?
难道是有人觉得让从来不惊讶的三途神医露出吃惊的表情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人恐怕要失望了——事实上,他好像的确很失望,不过失望的原因却是许若然平凡无奇的长相。
许若然一坐起来,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男人。
当一个人穿着仅金缕丝线和珠宝坠饰就价值二十两黄金的衣服时,人们往往第一眼注意的会是那件价值不菲的衣服。
但眼前的人不。
即使是一片耀花了眼的珠光宝气里,那个人天然的贵气却还是先声夺人,势不可挡。纵然他已不年轻,但无论那些珠宝再招摇,你的目光一已经过他,就注定无暇再注意其他。
而这个人此刻看着许若然的脸,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些不屑,却又隐约透出两分兴味来。
许若然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停驻在桌上的酒菜上,忽然起身走到桌畔,顾自坐在那人对面,摄起桌上的筷子就吃了起来——纵然几天粒米未进,她吃饭的动作仍然慢得离谱。
那人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不屑顿时消退了不少,笑意又浓了几分:“你没有话问我?”
许若然浑若未闻,仍旧慢条斯理地一样样菜吃过,而那人竟然也没有气恼,耐心地等着,双眼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期待。
直到将桌上每道菜色都尝了两口,有八分饱的时候,许若然才放下筷子。
她慢慢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角,慢慢将手帕放回袖中,方慢慢地回答道:“有的。”顿了顿,微微笑了,“但我的问题,只有凤王爷能回答。”
那人眼中神色一下变得很古怪:“哦?我难道不是凤箫?”
“你不是凤箫。”许若然平静地说,“你是皇上。”
那人良久不语,看着许若然的眼神中已全无轻视之意,反而多了几分了然,多了几分思量,半晌,方沉声问:“你如何知道?”话一出口,竟已是承认了。
许若然瞄他一眼,显然懒得回答。
面对九五至尊,居然仍轻慢至此!她究竟是极端的懒散,还是根本忘记了眼前的男人可以随时能摘下她的脑袋?
皇上竟然没有生气,只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十七弟,你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一个红衣喜服的男子含笑而立。比起皇上,他年轻了许多,也文气许多,若非束发金冠隐隐透露出他的身份,简直就像个书香世家的读书人。
皇上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你猜得果然不错,她的确一眼就认出朕来。这次打赌,朕又输了。”
凤箫微微一笑,浅浅倾了下身:“皇上莫要忘记臣弟的赌注便好了。”
皇上哈哈一笑,回头看了许若然一眼,又冲凤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方径自离开了。
当房间里只有许若然和凤箫的时候,气氛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洞房花烛,红罗喜帐。轻衫女子斜倚案边,娇憨疏懒。红衣男子长身玉立,倚门而站,双目含温。本是一幅温情脉脉,让人望之怦然心动的画面,却偏偏不知为何暗流激涌。好像游走在光滑木板边缘的冰珠,稍不小心就会坠落粉碎。
许若然的目光淡淡掠过凤箫,突然悠悠开口道:“一个人若能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又恰巧是伴驾在侧的王爷,至少一定深谙内敛。皇上的气势太过外放,是以我才猜测他不是宁献王凤箫。”
却是在解释方才的事情。
凤箫微一勾唇角:“听闻三途岸许大夫一向懒于多言。即使方才皇上相问,许大夫也充耳不闻。果真不负懒散之名。”
许若然没有答话。
凤箫直起身子,走进屋来:“所以,许大夫此刻对小王如此慷慨,可是想提醒在下,现在是该轮到小王告诉姑娘些什么了么?”
许若然轻轻叹了一声:“我实在喜欢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可以省她许多口舌。
凤箫在方才皇上的位置坐下,倏然冲许若然一笑,“这里是宁王府。”许若然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而凤箫也果然继续道:“小王今日迎娶王妃。”
许若然慢悠悠环视一圈周围的红烛绸挂,点点头,淡淡说了句:“恭喜。”
凤箫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着点儿神秘。他看着许若然,意味深长:“新王妃是民间女子,乃扬州杜员外家三小姐,闺名,一个默字。”
杜……默?
许若然偏起头看着凤箫,食指却不由自主抚上袖内的玉箫。
北宋杜默,为诗多不合律,后人因子虚乌有之事讽为“杜默所撰”。亦称……杜撰。
这个“杜家小姐”,分明就是臆造虚构之人物。
——要她许若然填补其中的虚构人物。
慢吞吞伸手将一绺头发别在耳后,碰得绕银丝长耳坠一阵轻颤。许若然慢慢开口道:“真是好名字。”
凤箫笑着承认:“本是好名字。”执起酒壶,将桌上的两只空杯一一斟满,他递过一杯给许若然:“不知杜小姐可否陪小王饮了这杯交杯酒?”仍是温润如玉的声音,还是轻柔浅笑的双眸。
许若然看着递过来的酒杯,一时懒得伸手去接。清澈的酒液倒影出对面男子清俊的眉眼,却又在昏黄的烛光和摇荡的液波中涣散不清。
良久,许若然终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凤箫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为何不生气?”
许若然淡淡道:“我为何要生气?”
凤箫道:“我撺掇皇上收你为帝姬,逼得你现身,逼你送出柯梦遥,如今柯梦遥仍以许若然之名在宫中,你不生气?”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正了正发上的凤钗:“我不愿做帝姬,不过因为做帝姬太麻烦。早知道是王爷拐了这么大弯子,不过是要我做王妃,而且连行礼都省了,我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
凤箫笑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若然忽然觉得凤箫这一笑异常的好看。
他虽不及沈笑的风华绝代,但就是有一种人,他们的魅力与相貌无关。
凤箫无疑就是这种人。
许若然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去摸那管玉箫,指尖触及之时,心尖却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蓦地一缩。
“发间暗香绕,钗上满庭芳,环坠诉衷情。许姑娘如此厚爱,小王方才倒忘记说声谢谢。”
一句话,生生打断方才的幻景。当凤箫笑得特别好看的时候,就是他算计或者揭穿对方算计的时候。
发间暗香绕,钗上满庭芳,环坠诉衷情。
暗香、满庭芳、诉衷情,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人昏迷五天以上。
方才她别发,扶钗,银坠悬耳,连用三味迷药,竟一一被识破!
许若然的面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凤箫叹息着:“你的三十六味毒和二十四味迷药我既然没收走,自然有不怕它们的理由。许大夫何必如此浪费精力?”
用毒高手下药被揭穿,就像高明的剑客败在自己拿手的剑术一般,实在是件令人恼羞成怒的事情,许若然竟好像全然不以为意,檀唇在空杯边缘抿了一口,悠悠道:“那么,去告诉皇上我才是真正的许若然想来也是不必要的了。”
凤箫优雅地为自己满上一杯酒:“我想皇兄更信任我。”
许若然点点头,面上居然露出很满足的神色——既然已经知自己是断无逃路,也省了许多功夫,岂非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很安心,非常安心。
于是安下心的许若然索性打了个哈欠:“臣妾困了。”她自动将“我”字改为“臣妾”,便是摆明了自己已无他念,索性便做了这杜小姐凤王妃又如何。同时言下之意,凤箫可以离开了。
凤箫有趣地看着她:“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你觉得我该就这么离开?”
许若然淡淡扫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凤王爷,无论你要什么,都一定不是我。你是聪明人,而许若然不过是个懒人。如今聪明人可否让懒人过得舒服些?”连说了这么多话,真是到她的极限了。
凤箫淡笑着看着她,缓缓饮尽杯中的酒。
我要什么?
哈……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要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