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义昏迷的这段时间,小丫头寸步不离,她一直黯然守在病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高烧迷糊的胡义。从第二天开始,她按照护士照顾胡义的程序,执拗地代替了护士的护理工作,除了消毒换药量体温之类的专业工作,什么都为胡义做,凭谁也挡不住。喂他喝水喝粥,定时帮他翻动身体,给他擦拭身体,面面俱到。护士无奈,只能由着这小丫头执拗地担起了胡义的护理工作。
又是一个早晨,阳光,悄悄爬上了病房窗口。
蜷卧在胡义床边的小丫头猛然警醒,扑棱一下惊坐起来,多日疲乏的她没能听到起床号声。回头看了一眼安静中的胡义,伸出小手到他鼻子下,停了停又摸摸那古铜色的额头,这才呼出一口大气,顾不得揉自己的惺忪兔子眼,跳下床直奔窗台,吹熄了油灯,拎起饭盒,撒开小腿慌张往门外跑。
一对好几天没有梳理过的小辫子歪歪扭扭地飘着,一身脏兮兮的娇小军装还是来到这里时那个样,她像阵风一般跑过院子,然后跌倒在院落尽头,毫不犹豫爬起来,匆匆消失在转角。
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打饭的地方,一双大眼睛瞬间黯然,呆呆地看着炊事兵正在收拾空荡荡的粥桶,自责的泪水立即无声地涌出来,止也止不住,滑下脏兮兮的小脸,留下清晰的痕。就这么拎着摔倒时沾上了泥土的空饭盒傻傻地站着,看着那个空粥桶无声地哭。
炊事兵抬起头:“哎,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起晚了……呜――”她终于哭出了声。
“来,把饭盒拿过来。”炊事兵一边说话一边转身,从后边端出一大碗热粥:“特意给你这小丫头留的,我还担心你不来了,想告sù护士给你送过去呢。”
……
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轻抚过脸,有一点点清凉,有医院的味道,有清晨的味道,胡义慢慢睁开了眼。
三张空荡荡的床,仔细看看,都见过,住过话痨,住过司号兵,住过捆着的自杀人,我居然……在这里。屋门半敞开着,像是忘了关,所以有风悄悄溜进来了。
憋不住的尿意阵阵袭来,胡义试图爬起来,连肩带背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几乎被绷带缠了个遍。于是咬着牙改趴为侧身,试图挪下床,用腿摆开被子,冷不丁感到一阵赤条条的凉快,感情是一丝不挂?
墙上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疼得满头冒汗的胡义扭过头,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紧紧端着饭盒的小红缨,呆呆地站在屋门口,看着醒来的胡义,满眼含泪。
“啊!对了,你别乱动!”小红缨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进了屋,将饭盒放下,返身关了屋门,又赶紧跑过来将胡义摆开的被子重新盖严实:“周阿姨说烧还没退完不能凉!”
“呼――丫头。”
“嗯?”
“我得下床。”
“等你好点再说。”
“我说的是现在。”
“不行!”
“不让我下去我就尿床了!”
“啊!原来你要撒尿啊?等等。”小红缨这才知道胡义的目的,赶紧一弯腰,从床底下拿起夜壶来,掀开胡义下半身的被子就伸小手。
胡义全身猛地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吓得赶紧把腿往床里边缩,动作有点大,连累得伤口都跟着疼:“呃――停!……呼――死丫头片子,你这是要干啥?”
“帮你接尿啊。”小丫头纳闷地眨巴着大眼睛,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一惊一乍的这么大反应。
“不行!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等等。”
“可是你看你缠成这个样,怎么自己来啊?”
胡义扭着头仔细瞅了瞅,不知是哪位护士的高质量手艺,绷带打得又满又厚,为防止手臂的摆动牵扯伤口,结结实实都给牵上了,跟捆了差不多,天杀的。
“帮我解了。”
“不行!”小丫头的一对小眉毛终于竖起来了,大眼睛里透露着坚定不移。周阿姨跟她讲过发炎感染的简单道理,胡义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她可不敢再出半点差cuò,一丝余地没有。不过,小丫头也终于明白了,狐狸这是……怕羞了吧?
看着胡义因为刚才动作过大而疼的直冒汗,憋得皱着眉毛闭着眼睛不说话,小红缨也来了脾气,不管不顾直接掀开一块被子,胡义的身体已经侧靠在墙边,躲无可躲。小丫头一手夜壶一手扶住,直接给塞里了。
胡义懵了,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紧成了一块铁,一瞬间都忘了伤口的疼,满脑袋里嗡嗡响。
“第一天是刘姐给你接的,后来都是我给你接的。黑天白天你都在说胡话,他们都说你不行了,我偏不相信他们说的……哎?怎么好像比前些天大?肿了吗?……”小红缨若无其事端着夜壶在等水声,一边还对胡义说着话:“喂,狐狸,你咋还不尿呢?快点啊?”
“呼――丫头,算我求你了,算你给我个面子,去外面等着,剩下的我自己来,行么?”胡义快疯了。
小丫头想了想,该帮的都帮完了,只等他自己了,所以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胡义的要求,下了床闪身站到门外。
狐狸醒了,小丫头瞬间就忘了所有的悲伤和疲惫,不知不觉中重新变成了她自己。隔着门,小丫头的声音再次传进屋里。
“咯咯咯――喂,你是不是怕羞啦?满村里都能见到光屁股的,你有啥好羞的。狗蛋他们天天站在河边比谁尿的远,可惜我只能看着,没法比。不过……他们的好像和你不一样呢……喂,狐狸,说话啊,到底完事了没有啊?再不说话我要进来啦……”
无论如何也要让护士把这个天杀的绷带剪了,胡义在心中给自己下达了这个关于自己的命令。
……
轻伤员病房与重伤员病房最大的区别是个人空间,重伤员起码是单独一张床,轻伤员就得挤一挤了,大床,大炕,挨着排着,或者木板担架直接放地上,凑在一块为了节省地方。
李响是前几天才从重病房转到这里的,他能活下来,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觉得不可思议。
师里本来有个很小的兵工厂,规模小得只有十来个人,负责修理损坏的枪械,回收一些缴获的炮弹榴弹改装成土炸弹,制zuò一些土地雷之类的活儿。
前一阵子,这个小小的兵工作坊发生了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幸存者,就是李响。当时他几乎遍体鳞伤,破片伤烧伤等等什么伤都有,头上脸上的皮肤都烧坏了,经抢救之后,送进了重伤病房。
醒来后的他每天都忍受着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等死,伤口开始溃烂,生蛆于是他选择自己去死,一次又一次,却因满身的伤而不能痛快如愿,一次又一次被护士和医生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最后直接将他捆在病床上了。
直到某一个清晨,查房的护士发现他不知怎么弄开了绳索,正在虚弱地试图用身上的绷带悬梁。这一幕惊呆了护士,惊的不是他如何解开绳索,也不是他要再次自杀,而是他居然能站起来了。
周晚萍闻讯后当场给他做了一次检查,发现那些溃烂生蛆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这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周晚萍和陈院长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身体素zhì决定的,是运气;其他伤员们的理解更简单,说是催命的小鬼都嫌他烂得太难看,不愿意收。没多久,他就转出了重伤病房。
师里考虑重建小工厂,一时还找不到有经验的工人,听说李响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快要伤愈,派人过来找他,希望他能够重回工厂工作,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哑了,说话都无法清晰,被大面积烧伤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痉挛抖动,这个样子就算伤愈也无法再回工厂干活。于是改为了对他的一次慰问,刚刚离开。
一个护士推开病房的门,探着上身说:“李响,周医生叫你去她办公室。”
几分钟后,一个伤员出现在周晚萍的办公室门口,没戴帽子,绷带已经拆了,半边头顶和半边脸都是烧伤愈合后的丑陋疤痕,另外半边直接被刮成了光头,右手一直不由自主地抖着。
“进来,把门带上。”办公桌后的周晚萍扔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歇会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李响垂下头,右手不再抖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
“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会考虑重新对师里说明情况。”
沉默了一会儿,才出现了一个沙哑难听的微弱声音:“我……不能回去……我不能……”
李响的嗓子确实被熏坏了,很嘶哑,但是他说话还是能够说清楚。他一直站在门边不远,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我总是……梦到……我害怕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受不了那里的……折磨……我……”
李响语无伦次地表述着,忽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
“进来。”
护士小刘推门进屋,惊喜地说:“周姐,他醒了!”
“谁醒了?”
“后院的胡义。”
周晚萍当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李响,你回去吧。”然后双手自然而然地抄进白大褂口袋,迈开修长的腿,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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