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后舍不得让自己拿命拼出来的荣华富贵拿去填别人的坑,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女儿。
有些母亲选择拿命去回护子女,有些母亲选择将子女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有些母亲却纵容着儿女做下了荒唐之事,却不愿意一同承担后果。
行昭如今真心觉得应邑可怜了,遇到的男儿没有担当,一直当做靠山与依靠的母亲,也是个靠不住的。
抬头朝着蒙着一层薄纸的隔窗,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分不清楚谁是谁的,方皇后也没有出声打破静谧,顾太后更是陷入了沉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再反过来想一想,可恨的人未必就不是因为她可怜...
蒋明英轻轻睃了眼坐在炕上晴暗不明的小娘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想佝下腰来温声说句话儿,倒听见外厢里传来了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行昭蹙眉抬头,便能透过隔窗看见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身影缓缓起身。
顾太后将才过来时,行昭便将眼从她的鬓角一点一点移到了那高高挽起的堕马髻上,当时还心里头低呼一声——女人啊女人,妆饰就是利器,好像发髻越高便能像更高的山崖,狠狠压制住对方的气势。
而后便听见了顾太后的声音,晦涩而沉闷。
行昭突然想起来前世听到的一句话,容貌会骗人,肤容打扮会骗人,但是声音永远都不会骗人,话音一出,分明就是个已近天命的老妪。
“三娘在宜秋宫...”
六个字说也说不下去,梗在半道上,叫人听得莫名其妙。
行昭却早在顾太后迟疑之时,已经知道了答案,会迟疑就代表着不确定,顾家与应邑,荣华与冷落,顾太后算账一向算得精,她会退让与偃旗息鼓,方皇后不惊讶,行昭却只是感觉有些可笑,外加可悲。
“三娘在宜秋宫好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缺,皇上宅心仁厚,也不可能要了她的命,太后娘娘尽管放心。”方皇后云淡风轻地接过话头:“倒是顾守备要时刻警醒着,牵一发而全身,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大家都不好做。”
顾太后心头一梗,眼中满是布满了凤仪殿的明黄与华奢,紫檀木镶金边的八仙桌,万字不断头落地罩,簇拥地摆着铜珐琅嵌八宝的花篮,靛蓝白底亮釉梅瓶,西北间摆着一副檀木长案,一手供着时令的蔬果,一手供着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炉,下头还藏着一块儿雕着芙蓉花开的整冰。
有些人运气就是这样好,出身高贵,一帆风顺,从一个豪门嫁到另一个豪门,或者嫁得更高,在皇家登堂入室,指手画脚。
她以为她和她的女儿能拼得过,至少能怀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情拼出个天地来,可是,她从来不曾想到,就算她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来,她还需要忌惮着其他的人,忌惮着一直让她怀恨在心又心生嫉妒的那些名门贵女。
凭什么啊?
就凭她们会投胎,就能从小到大都养得金尊玉贵,素手纤纤伸出来,连条皱都看不见...
她日熬夜熬陪着姨娘做补子,绣屏风,夜里嫡母不给灯火,她便从厨房偷偷拿一块儿猪油来点燃,可是猪油能点多长时间?嫡母要的绣品又要得急,常常凑在油灯下赶工,要是一不留神,油渍滴到布上,不禁第二天饭吃不上,还会被拖到那几个老迈又话多的仆人面前脱了裤子打板子。
先帝膝下儿子少,女儿倒是一串一串的,除却中宫有个嫡子,宫里头再也没生出个带把儿的了。
来她们乡里头小选,那宫人一眼就瞧上了她,进了宫她才知道,连宫里头的奴才做错的事都只骂不打,打人不打脸,哪里还会有被脱了裤子架在几个人跟前打板子的屈辱啊。
顾太后陡觉往事如风,可最近她常常能想起原来在六司时过的那些日子,原来想一定要做人上人,可她的出身制约着她,就算做了人上人,头上也还有人压着,她永远都得不到解脱,永远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还在舍弃,她都拼着一条老命往上爬了一辈子,她还必须要舍弃最珍惜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方皇后神色平淡,静静地看着顾氏变幻莫测的神情,她猜不到顾氏在想些什么,可她能笃定,反正没什么好话儿。
“您是要臣妾给您备辇去宜秋宫瞧一瞧三娘,还是让人去告诉仪元殿一声,说您在凤仪殿候着皇上呢?”
顾太后深深地望了望方皇后一眼,名门贵女,少年夫妻,膝下的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压根就生不出来,活脱脱地又是一个先帝元后。
多好笑啊,皇帝是她生的,她还能不知道皇帝有多护着方礼?可无论有多护着,有多舍不得,皇帝就是不让方礼生个儿子,甚至连一个跛子宁愿让德妃养,也不拿到凤仪殿来给方礼养着,先是让老九欣荣养在凤仪殿给方礼解解闷,过后又默许方福的女儿养在方礼身边,就像养条解闷解乏的猫狗...
等等,方福的丫头?
顾太后下意识地朝内厢望过去,也不知看没看到行昭的身影,心头一声冷笑,女人啊,就是怕有弱点,一有了弱点就像给别人立了个靶子。
“哀家身子不舒坦,回慈和宫。”
顾太后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敛容缓笑,变成了一副沉声慢语的模样,却让方皇后皱了皱眉头。
待顾太后一走,行昭便小碎步地跑出了内间,一把扑倒在方皇后膝上,倒惹得方皇后笑着连声呼着:“轻点儿!轻点儿!别磕着了!”
行昭将头埋在方皇后裙袂里,家常的裙子有着家常的百合香气,暖扑扑的,直直地浸入心脾。
看的人越多,便越觉得真心相待的人更难得。
方皇后轻轻抚着小娘子那一头乌鸦鸦的头发,心里头陡然变得开广起来,将才的凤仪殿是压抑的沉重的,如今却像初春时节绽开的迎春花儿般,粲然而温暖。
“应邑...她会活下来吗?”行昭头捂在裙裾衣料之间,闷声闷气问道。
方皇后一下一下地从头顶抚到发梢,手上好像甜得快发腻了,这是她的孩子,是阿福可怜她,是上苍可怜她,送给她的孩子。
“你觉得她会活下来吗?”皇后的声音柔柔的,压低了的声线,像极了方福。
行昭闷了半刻,随即将头抬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她活不下来了。应邑何尝不是在赌啊,在赌她的心上人会不会身骑白马,闯过千难险阻,越过振臂高呼的人群,出现在她的面前,只为了来救她。可惜她注定是输,她顾忌她与贺琰的情分,可贺琰却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她笃定她的母亲能为了她万事不顾,可顾太后好像更在乎自己的安危与荣华。应邑的死穴无非这两个人,若在他们心中,她都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那于她,当真是生不如死。”
行昭边说边拿手扯过方皇后的一根拇指,垂首看着那片染得殷红发亮的指甲,轻声继续道:“倒是她一直没有顾忌过的兄长,还在维护着她,就算她犯下了覆国通外这样大的罪孽,皇上也还在犹豫和观望着...”
“那倒不一定...但是男人大多还是心软一些的好。”
方皇后做了总结陈辞,边说边顺势握住小娘子的小手,蹙了蹙眉头:“手心怎么这么烫?不许再吃蜂蜜和乳膏了,多喝点菊花茶,清清火气,你这孩子忒怪了,冬天儿手凉呼呼的,捂都捂不暖,夏天手心倒还烫起来,明儿个让张院判过来看看...”
瞬间就从气势凛人的皇后变成了絮絮叨叨的慈母。
行昭愣了愣,随即展眉笑起来,管她顾太后心狠阴辣,还是贺琰寡情薄义,只要方皇后与方祈,还有景哥儿都还好好的,她就愿意相信世间还有人在全心全意地她好。
林公公说皇帝要过来,方皇后一天便候在凤仪殿里,既等来了顾太后的舍弃,也等来了其婉的回禀。
“...除却我去服侍,顾太后也派了人过去,但是不怎么做事儿。里里外外都是奴婢在收拾,左右也是做惯了的,倒也习惯...长公主倒也没怎么哭得厉害,白着一张脸卧在床上,也不说话儿也不哭,问了问顾太后派过来的人几句话儿,便沉了脸再也不出声了...”其婉边说边拿眼瞅行昭,行昭略带讶异时,就听见了她的后言:“长公主身子看起来不太好,下身一直在流血,听向公公说,昨儿个在仪元殿就这样了,皇上让太医去诊治,照着方子熬了药,长公主倒也喝,但总是不见效。”
怪不得要瞄她呢。
下身流血,不就是小产之后的污浊还没排干净吗?
行昭算了算,应以虽然还没出小月子,可好好养着,养几天下面就不会出血了,这岂不是血崩之症?再抬眼看看方皇后,方皇后不以为然,左右要死的人,是血崩而死体面,还是其他的方式死体面,这还真是不好算。
方皇后挥挥手,又交代了几句,便让其婉先退下了。
到了晚上,皇帝也还没露面,临到要睡时,带了个旨意过来,说让方皇后准备着行囊,收拾收拾送应邑长公主去大觉寺清修。
方皇后一愣,应了承后,便笑着同行昭解释:“...原以为发配的指令还得再等几天,没想到今儿个就出来了。皇帝摁下不发,想来一是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二是给下头人一个做事的时间...”
行昭眨了眨眼睛,随即便明白过来,皇帝养的心腹,就是为了干暗查用的。可奈何在与梁平恭交涉的时候,应邑一向是冲在最前面的,去找冯安东的也是她,和梁平恭车马书信来往的也是她,贺琰在后头藏得好好的,一两天的功夫也只能查个大概出来,可也够给应邑定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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