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手上一抖,束冠随之歪了一歪,斜溜儿地挂在了六皇子脑袋顶上。
六皇子脑门上跟顶了个陀螺似的。
六皇子眉角一抬,行昭抬头望过去这才回过神来,噗嗤一下笑出声,踮起脚尖帮忙将束冠正了回来。
“找个人往豫王府跑一趟。”六皇子仰起下颌来,方便行昭系带子,话儿就有点儿变了声调:“...给豫王透个风儿,他一向与周平宁交好,再透个信儿,欣荣长公主要摆春宴,定京城里说得起话儿的人家都接到了帖子,再问问二哥打算送什么礼去?”
二皇子喜好八卦之事,与之相熟的人都知道,让二皇子去给周平宁说起平阳王妃的打算,周平宁自己会有动静的——牵绊了这么些年的感情,在最后斩刀断流之时,是勇敢放手一搏,还是豁达大气地亲手了结。
六皇子和周平宁并不相熟,结果自然不得而知,可他的小媳妇儿好像摸得很透。
从阿妩一早就让他关注平阳王府和陈家,果不其然挖出豪门秘辛,再到行昭那个晚上的情绪崩溃,再到将才的手抖...似乎阿妩一听见陈婼与周平宁之事心潮起伏就很汹涌。
旧梦...旧梦...
六皇子眼神往下一看,阿妩正在极其认真地帮他系束冠的带子,明明绣针线都得心应手,偏偏做这个笨手笨脚,六皇子不由自主地嘴角往上勾,他没有经历过阿妩的人生,自然没有办法理解阿妩所经历过的苦痛和悲哀,一切的情绪都是有迹可循的,可偏偏爱情没有。旧梦,一个旧字儿,一个梦字儿,足以说明一切了。
他不想深挖下去也有十足的自信不用深挖下去,青梅竹马地长大,阿妩身边儿连只雄蚊子都没有,哦,如果林公公算的话,那就还是有一只的。夫妻间应当坦诚,可如果坦诚会令人疼痛,六皇子自问还舍不得亲手去揭开伤疤。
大概是老六的眼神太勾人,行昭好容易系好结,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抬头正好瞅到六皇子的神情。
从下往上看人,正好看见这个人最丑的角度,双下巴、塌鼻梁、小眯眼再加上似笑非笑的神色...
行昭抿抿嘴唇,欲言又止,六皇子偏偏以为自个儿笑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搂了搂媳妇儿的腰,笑说:“想说什么?直管说就是!”
“你的双下巴...就不能往里稍稍收一收?这个样子真是不好看...”
行昭迟疑着一说完就后悔了——那厮的脸一直板到下马车。
这回在九井胡同口迎客的是贺二爷贺环,弓着身形上来深福了个礼,手拢在暖袖里头笑得很谄媚:“...太夫人早晓得王爷和王妃要过来,昨儿个在大兴记就订下了一桌席面——可不是咱们府不能做,是王妃自小就好这口!”
大兴记做甜酪有一手,做淮扬菜也好吃,淮扬菜甜滋滋儿的,行昭从小顶喜欢吃,可太夫人怕她牙齿遭甜食毁了,总拦着...
“是吗?”
六皇子边走边扫了眼贺环,笑问:“是贺二爷,贺大人吧?我记得少时和您喝过酒。”
贺环顿时受宠若惊,如鸡捣米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豫王殿下还有侯爷,哦哦,还有贺老三,咱们在一块儿喝过酒!就在贺家喝的,喝的是侯爷珍藏的杏李酒,让我想一想...您还记得找上门来讹景哥儿的那个军户女人吗?就是那天,您和豫王殿下在窗户外头听...”
六皇子当然记得头一回见到自家媳妇儿的情景,笑着点头:“贺大人记性好,都过了快七八年了吧?贺大人酒量好,等会儿要是有王妃娘家人灌我酒...”
“微臣帮王爷挡!微臣全帮王爷挡完!”
贺环喜笑颜开赶忙扯开嗓门说。
贺环一辈子只能在二夫人面前横上一横,行明嫁了个好人家之后,连在二夫人跟前横都不太敢了。
能临危受命和夺嫡热灶六皇子端王搭上话儿,他这辈子都没想过。
他屋里那傻娘们只晓得说什么,“你可别太把脸凑过去,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反倒让阿妩为难,你得记着没阿妩就没行明这么好的一桩亲事!听说端王殿下本来是不太想娶阿妩的,也不晓得怎么七拐八拐才落了定,你可千万别拖后腿。”
说些什么屁话!
贺行昭是端王妃,见着他的面儿还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二叔!临安侯府眼下是颓了,可也是端王实打实的亲戚!要是行昭生了个儿子,他就是二叔公!都是血脉连着的!
他是身份不算显赫,可端王妃二叔公的名头拿出去,可比势颓了的临安侯庶弟的名头强上许多!
这时候不讨好,还能什么时候讨好?
行昭在后头冷眼看着,说实话要是拿个选择题放在她面前,是更瞧不起贺琰,还是更瞧不起贺环,她还真没法儿答——两个男人就不是一样的弱法儿。
先去荣寿堂,一进大堂,行昭百感交集,她幼时的回忆,好的不好的,笑的哭的全都奔涌而上。
行昭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去见太夫人,太夫人好像也有同样的考虑,出来只露了个面儿,话儿不挨东边也不矮西边儿地问了两句,话便只推脱自个儿胸口不舒服进去歇着了,最后只撂下句话儿,“也不晓得临安侯醒了没醒,你给你母亲上香的时候去看看他吧。”
临安侯老鳏夫多年已经成为了一大笑柄,丧妻停娶一年,在外人口中是应当,两年是恋旧,三年是痴情,四年五年六年...是娶不到媳妇儿了吧?
贺琰已经过了四十了,喝酒纵情声色多年,身子骨虽然没垮,可是人都瞧得出来他身上的精气神已经没了,人一没了精气神,再活也只是个行尸走肉。
更何况再娶,谁就能担保一定能有嫡子出世?
行昭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再见过贺琰了,一出荣寿堂,感觉胸腔的气儿陡然从嗓子眼顺到了心里。
六皇子站在行昭身边,两个人挨得很近,像在给予她支撑和力量,压低声音问:“要去见见临安侯吗?”再看行昭,叹了口气,“若实在不愿意,咱们就去贺二夫人那处,用过午膳就回去,我记得你的册子还没看完,正好回去接着...”
“见吧。”
和行昭这句回答一样轻的,是浮在别山小斋里的微尘。
守在外厢的面生的丫鬟说“侯爷正在睡觉,还没起来”,果不其然又是一场宿醉,行昭推开门,或许是久无人至,门“咔吱”一声响得突然极了,里间幔帐重重垂直而下,渺渺而起,像是故去的尘埃又像是新生的绝望。
隐隐约约透过幔帐看过去,能看见贺琰躺卧在罗汉床上,青筋突起的手搭在床沿垂下来,手里头还松松垮垮地握着一小只酒壶,隔了好久才听见门响的声音,手腕动了动,里间便传来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间断中有男人嘶哑的声音“是谁...”,贺琰想撑起身子来看,却一下子往下手上还攥着一只酒壶,白瓷釉瓶“哐当”一下砸在地上,碎瓷混着酒水淌在了青砖地上。
满屋子的微尘,和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被吓得不知所措。
行昭陡然发现她的心绪如今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而是同样的失败者对失败者的悲悯。
京城双璧...风姿卓绝...
应邑死得早,她也死得好,幸好她还没有看见这个令她抛弃所有的男人变成了这幅鬼样子,否则一定更绝望。
要是贺琰振作绝地反击,行昭至少会作为一个女儿,找到了父亲最后的价值。
行昭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六皇子什么也没说,紧跟其后。
午膳行昭用得很少,景哥儿回福建之后,贺老三贺现在定京逗留了两三日,心里头很明白皇帝和皇帝交给他的差事是他如今的保命符之后,带了几十个亲随,连夜赶路返回西北,如今是贺三夫人何氏带着一双儿女来迎行昭的回门礼,男宾席上还有点儿声音,女宾席上大家伙儿都在安安静静地吃饭。
辞行的时候,行昭两口子、行明两口子一道走的,行明挽着行昭说悄悄话儿:“说贺行晓一直病,母亲想让贺行晓迁到庄子里去养病,太夫人不许,这事儿便就此搁下来了。”
万姨娘的死换来了贺行晓的活,迁到庄子上与世隔绝,贺行晓的活还能有什么价值?
“她如果安安分分困在贺家过一辈子,我不会有动作,只要她有一点儿不安分...就下去陪她的生母吧。”
贺行晓算个什么东西,行昭没看在眼里,她看在眼里的是欣荣摆下的那个春宴。
筵无好筵,古人诚不欺我。
从一开始三房摆下的接风宴,到赏山茶,再到皇城里的七夕家宴。
应邑、陈家、顾青辰,一个接着一个地浮出水面。
人凑在一起叫做生活,也叫做戏,人一多,做出的戏也多了,坐在戏台子对面儿的观众自然也多了起来,看的人多,这样的戏做出来才叫没有白费心机。
不信?
您听。
“铛铛铛!”
好戏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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