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当几乎整个天长县上下,尤其是天长县的乡绅们都在笑逐颜开、举家商议如何大摆筵席庆祝这件大喜事时,天长县最有名望的乡绅蒋光达府上却是愁云惨淡。
“老爷,真的只能这样了吗?”蒋夫人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嗓音破碎的问。
“除此之外,你觉得我还有别的路走吗?”蒋老爷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早说过,这位县太爷不是好惹的,你们非不听。九娘子陷害完了他,二郎又去。而且你们真当年前二郎买通狱卒弄死江妈妈的儿子那件事,县太爷不知道吗?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一则是看在那一千贯的份上,二则是大过年的不想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三则是故意放纵,想看看他还能干出什么来!结果二郎果真不负他所望,居然想出了四处散播谣言抹黑县太爷的点子!他居然还给扬州知府、扬州刺史写信诬陷他。这等行径,你觉得县太爷可能再放过他吗?”
“可是,这件事又不是二郎一个人做的,不是还有一个人做得更多——”
“你以为县太爷不知道?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和那个人比起来,二郎更好收拾,他自然是要先料理完了二郎,再全心全意的去对付那个人。你就等着看吧,不出多久,那个人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二郎他也未免太可怜——”
“你不要再和我提二郎了!他可怜什么?他都是自找的!他会变成这样,也全都是你惯的!”蒋老爷忍无可忍怒喝。
蒋夫人被他突然爆发出来的怒火吓得一个哆嗦,立时不说话了。
蒋老爷见状又长叹口气:“哎,你惯他,我不一样惯了他?今日的果,便是昨日我们种下的因。自己种出来的苦果,自己咽,我认了!大不了,以后咱们蒋家在天长县乡绅之中流入末等,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引以为戒,以后好好教养后代子孙,让他们踏踏实实做人,日后必定还有我们蒋家的出头之日!”
“这个日后,得等到什么时候?”蒋夫人哽咽的问。
“我不知道。”蒋老爷回答着,嗓音里满是疲惫和后悔。
远在长安的顾家里头也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氛围。
“哇哇哇……”
一阵婴儿的哭闹声忽的响起,和窗外的蝉鸣组成二重唱,吵得人心烦意乱。慕皊皊冲着窗外大叫:“哭什么哭?一天到晚不睡觉,就知道哭,把她给我抱出去,等不哭了再抱回来!”
“你小声点!那是你自己的女儿,你至于对她这么不耐烦吗?”顾文华低声教训她。
“我对她不耐烦怎么了?那也比你根本管都不管她好!孩子长到这么大,你可曾看过她一眼,可曾逗她玩过一天?现在你倒是知道来指责我了,你有这个资格吗?”慕皊皊立马反唇相讥。
顾文华板起脸:“算了,我不和你说了。”便站起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又要去见那几个骚狐狸精是不是?”慕皊皊赶紧追过去。
顾文华脚步一顿:“你又胡说什么?哪有什么狐狸精?”
“呵,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你们顾家几代单传,这一辈就只剩下你一个男丁,而我又没给你生出儿子来,现在更是连生都不能生了,你们一家子会不想方设法的再给你找别的女人生儿子?”慕皊皊冷笑,“只可惜啊,要是不发生那件事,你们肯定已经接连纳了好几个妾进门了吧?然而不凑巧,就在这个时候,我阿爹成了堂堂五品归德将军了呢!这可是圣人亲封的官职,我也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娘子。你们普通商户人家,哪敢得罪我们慕家?所以现在,你们也只能偷偷把人养在外头,等生了儿子、生米煮成熟饭,我也就只能接纳他们母子了。你们是不是这样的想法?”
说着,她便笑得更冷了:“你就做梦吧你!我告诉你,我是死也不会同意别的女人登堂入室,来抢夺我的位置的。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们把家产给我别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你们只要敢做,我就去找我阿爹,让他来治你们!”
“你简直不可理喻!”顾文华冷冷瞪她一眼,便甩手离开了。
走出院子,他又一口气往前冲了好几十步,才慢慢停下脚步。
再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慢慢闭上眼,口中念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你还是忘了她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文华吓了一跳,赶紧回头,才发现来人是顾家家主顾沅。
他连忙低下头:“阿爹。”
“又和你媳妇吵架了?”顾沅问道。
“哪里是我和她吵?分明就是她无理取闹。”顾文华小声道。
“女人有小性子不是正常的么?而且她以前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可为什么你以前能包容她呵护她,现在却这么不耐烦,竟是连待都不肯和她一起多待?”
“我……”顾文华出口气,“我这几日心里不好受。”
“是因为慕家被赐官的事?”顾沅便问。
顾文华身体一僵。
顾沅又道:“这一次,崔六郎君立了大功一件,慕家、魏家都是功臣,圣人有所封赏也是常理。只是你心中不忿,明明都是亲戚,为什么慕家、魏家都被他们提携了,如今风光无限,却偏偏只有咱们家被忽略、被他们给远远抛在了后头,是不是?”
“儿……是。”顾文华咬牙点头。
“你也不想想你们之前都对他们干了些什么!”顾沅低哼,“那对夫妻的小心眼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要不是看在你媳妇也是慕家人的份上,你当咱们现在还能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天长县那里最有名望的乡绅蒋家,他们的下场你知道的吧?明明出了最多的钱,立了最大的功,甚至连圣人的封赏都已经下了,他们却要咬牙将封赏给还回去,用这个换回他们家儿子的一条命,转眼就从天长县乡绅中的翘楚降为末流。硬生生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到手的荣耀拱手送还,你觉得那一家子现在是什么感受?”
“生不如死。”顾文华小声道。
“而和他们比起来,你觉得你现在状况怎么样?”
“稍稍比他们好一点。”
“只好一点?他们能选择无视你、无视咱们家,那就已经是对咱们家最大的恩德了!”顾沅没好气的道,“你现在就求着你自己千万不要再入那对夫妻的眼吧!一旦进去了,那你的下场就惨了!”
“可是,我……”
“别可是了。既然当初你选择了放弃她,改娶慕二娘子,你就要为你的选择负责。以后,你们夫妻俩一起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你媳妇一日在咱们家,那么他们就会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传宗接代之事……我已经在和你岳父商量了,等再过一两年,他们任满回长安,得到她的同意后,我就给你正正经经的纳一个妾,生了儿子就将人卖了。”
“阿爹!”顾文华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
顾沅冷冷看着他:“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以为你这辈子还能摆脱她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安生的过日子,做好你该做的事,一辈子平平顺顺的过下去就行了。至于那个人,你不要再妄想了,她不是你有资格去想的人。”
顾文华满脸痛苦。
“阿爹,你说当初我要是没有——”
“没有当初。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要沿着你已经选好的路走下去。世上没有如果,你走错了就是走错了,不能再回头。”顾沅冷声道,“对了,小娘子我叫人抱去你阿娘那里,以后就让你阿娘来抚养她吧!你有空多陪陪你媳妇。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冷冰冰的?我想他们也是期盼着看到你们恩爱和睦的。”
恩爱和睦?还可能吗?
顾文华想着,双腿忽的一软,无力靠在旁边一株大树上。
抬起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以及一朵朵洁白的云,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怎的,他看到一张如花的笑靥在天空缓缓绽放,美不胜收。
“皎皎……”他小声叫着,忍不住伸出手去。
而那张笑脸上的红唇也微微开启,对他吐出两个字——“姐夫。”
他的动作立马一顿,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蒋老爷用官位换取儿子性命的事情,在天长县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浪。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在蒋二郎灰头土脸的被接回天长县后,蒋家人就收拾了行礼,举家搬到乡下去和蒋小娘子团聚去了。
从此,天长县内有名望的乡绅里头再也没有了蒋这一个姓。
而崔蒲早已经没精力去管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他快忙死了。
甘薯丰收的消息传来后,不止天长县下头的乡绅们轮番来拜访他,厚着脸皮求他也将甘薯发展到其他镇去。就连附近其他县里的县令也都亲自找上门来,蹭甘薯吃的同时,也想丰富丰富本县的粮食产量。
崔蒲被缠得不行,只能实言告知——现在甘薯的种植技术还不够成熟,圣人那边也来了旨意,让他们再在户部工部派来的人的协助下再种上一季,等技术彻底成熟以后,再开始大规模推广。
不过这一次的试验范围还要扩大,但也仅限于天长县境内,年内是不会传到外县去的。
其他知县们、尤其是上次拒绝了崔蒲的黄知县内心极度挫败,却也只能垂头走了。
崔蒲便又热火朝天的投入到了新一季甘薯的种植活动之中。而且因为这一次的种植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天长县,他手头的事情更多,几乎是见天的往外跑,和吴先生张先生几个人都快累瘫了,几乎连着家的机会都没有多少。
这么跑着跑着,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八月上旬。
慕皎皎一早起来,红豆便送上一碗鱼片粥:“娘子,这是早上他们刚去河里捉来的鱼,新鲜着呢!婢子看你这几日脸色不大好,似乎也没什么胃口,就做了这个,你尝尝看。要是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你做。”
“也是好久没有吃鱼片粥了。”慕皎皎笑着接过碗。只是当碗中那点稀微的鱼腥味钻进鼻孔里时,她胃里突然一阵翻绞,立马扭头便吐了起来。
红豆赶忙抓过痰盂给她。
慕皎皎恶狠狠的吐了一通,一直吐到只能吐酸水了,才终于停下动作。
红豆都被吓白了脸:“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吐了?这些日子你的身子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我不知道。”慕皎皎虚弱的摇头。
红豆扶她去贵妃榻上坐下,端了水来给她漱口。等她觉得舒服点了,红豆再看看那边的鱼片粥:“娘子,这个你还吃吗?”
“不吃了。不知怎么的,这鱼腥味我今天闻着特别的难受。”慕皎皎摆摆手。
“哦,那婢子再去做点别的吧!现在秋蟹正肥,不如我去给你蒸一只?再煮一碗银耳红枣汤,也就不怕寒气了。”
听到她说起秋蟹,慕皎皎仿佛又闻到一股腥味钻进鼻孔里,立时又俯身吐了起来。
“娘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便是那些身怀六甲的孕妇,也没见几个是像你这样吐的呀!”红豆都快吓傻了,带着哭腔叫道。
慕皎皎忽的身体一僵。
她连忙直起上半身,两指搭在自己的右手脉门上。随即,她的脸色刷的惨白。
“娘子!”红豆现在脑子一片空白,立即在她跟前跪下了,“娘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好吗?”
此时,崔蒲乐滋滋的走了进来。见状,他走上前来,一脸的关切:“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慕皎皎慢慢将目光转向他,忽的将手一扬,便听——
啪!
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传来,崔蒲如玉的脸上多出来五道鲜红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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