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菊花台
骤雨初歇,陆夫人张文纨带着陆葳蕤离开瓦官寺回城,羊腰子、肉苁蓉诸物也一并按陈操之所书的食疗方购置齐备,当晚便炖了请陆纳食用,陆纳食素十五载,闻到这羊羹药膳就欲呕吐,陆夫人张文纨含泪请求夫君努力食用,说这是葛仙翁秘方,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要坚持服用半年——
陆纳也知妻子内心的忧愁,不过他认为不能生育是因为妻子身体娇弱,现在却让他食用这药膳,真是岂有此理,只是不忍拂妻子之意,勉强把一瓯羊羹药膳都吃了,食之过饱,便来书房写字散心,张文纨自然相陪,却见女儿陆葳蕤带着几个婢女忙忙碌碌在翻找书画,问找什么?答曰找两位叔伯祖的画像。
陆纳奇怪地问:“蕤儿又不善人物画,找那画像作甚?”
张文纨代陆葳蕤答道:“据说那两幅画像是曹不兴所绘,我也早想瞻仰呢。”
曹不兴是东吴时的著名画师,以善于画龙和人物肖像,后人将其与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并称六朝四大家,南朝谢赫在其《古画品录》里写道:“江左画人曹不兴,运五千尺绢画一像,心敏手疾,须臾立成,头面手足,胸臆肩背,无遗失尺度。此其难也,唯不兴能之。”
陆纳道:“是曹不兴晚年所绘,时士衡公、士龙公方弱冠之年,已然才名远播,不过那两幅画像都不在这里,收藏在二兄府上。”即命人去大陆尚书府取得画来,竟是素绢大轴,画上陆机、陆云俊逸非凡,头面、手足、肩背皆不失尺度,与真人一般大小,这样的人物画像实在罕见。
陆葳蕤说要取画去仔细赏鉴,陆纳也不以为意,只叮嘱小心爱护,莫要污损了画卷。
次日一早,板栗奉命将这两幅素绢大轴画像送至顾府,正遇陈操之驾牛车出门,陈操之让板栗将画卷交给顾恺之,他现在要去为郗参军、高侍中送行,随郗超一道南行的还有临贺县公桓济与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这对新婚夫妇。
建康文臣武吏自会稽王司马昱以下百余人齐聚新亭,为郗超、高崧和桓济夫妇送行,新亭在建康城南十五里,西临大江,地势险要,风景壮丽,是送别、饯行、宴集之所,顾恺之所绘的《新亭对泣图》即是此处。
送行者太多,郗超、桓济应接不暇,陈操之便没去凑热闹,闲闲地立在一边,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陈公子——”
陈操之转头看来,见是护军将军江思玄,当即感谢其厚赠,建康居不易,地价是他处的十倍,而且是有价无市——
江思玄摆手笑道:“四十亩地换得奇书一卷,是江某占了便宜啊,这几日我细读此书,颇多感悟,可惜京中无名手相印证,想与陈公子手谈一局,却又得知陈公子为瓦官寺画佛像!今日相逢,岂肯轻易放过,陈公子就在那半山亭中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陈操之朝郗超那边一望,江思玄便道:“送别在于会心,岂必摩肩接踵于前、折柳洒泪方可乎?”
晋人洒脱,不拘于世俗常礼,陈操之乃笑问:“江护军备有棋具否?”
江思玄道:“牛车中常备。”便命家仆捧着棋枰与棋奁上半山亭。
新亭一面临江,三面环山,南山平豁,道路往来皆由此,半山亭不高,距山下不过数十丈,有一广达数亩的平台,地占形胜,可纵览山川之美,因新亭多菊,此台最宜赏菊,故名菊花台,秋冬之季,半山亭四周菊花开遍,浮金跃玉,花色极美,便有爱菊好酒之人终日在此流连。
江思玄与陈操之在半山亭上坐定,纹枰对弈,约下二十余着,上来一白袍男子,踞坐一侧,默默观棋。
陈操之一看,却是王献之,微一点头,不作寒暄语,继续下棋。
山下的郗超、桓济、高崧与诸人一一道别后,将欲启行,郗超问左右见到陈操之未?便有人遥指半山亭,说陈操之与江思玄在亭上对弈,边上观棋的乃是王献之,又说江思玄以秦淮河畔四十亩地换陈操之一卷棋谱——
郗超大笑,对会稽王司马昱道:“陈子重可谓生财有道。”
司马昱亦笑,却问:“郗参军,那陈操之为何此次不与你同赴姑孰?”
郗超道:“大王不知道吗,陈操之与顾恺之为瓦官寺画佛像,此乃功德无量之举,自然要待他画成后再赴西府。”心里想的却是:“陈操之要交友扬名、要成为桓郡公所需要的平衡各方势力的人物,就应该在建康多呆些时候,所以去西府倒是不急——”
这时,已上了马车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突然大哭起来,随侍左右的侍婢都惊慌失措,劝慰不住,赶紧来向会稽王司马昱禀报,司马昱顿觉头大如斗,不知道这个女儿又要闹些什么,与桓济新婚十日,夫妇二人竟然不交一言,新安郡主生母徐妃曾悄悄问郡主的贴身侍婢,那侍婢说桓县公与郡主只同过一次房,而且没到后半夜桓县公就怒冲冲摔门而去——
听到新安郡主的哭声,桓济冷着脸无动于衷,若不是叔父桓秘严厉警告和郗超的劝阻,他早就独自回荆州去了,这种貌似尊贵、其实不贤之妇娶来作甚,无奈其父桓温有借重会稽王之处,两家联姻不是他桓济能抗拒的,不管怎样,这婚姻还得维持下去。
司马昱走到女儿新安郡主马车边,问:“道福,哭泣何为?”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抽咽道:“儿一想起此去路远山遥,再难见父王和母妃之面,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呜——”
司马昱松了一口气,劝慰道:“荆州亦不甚远,桓郡公现镇姑孰,你以后可随仲道来姑孰居住,姑孰离建康不过数日行程而已,归宁甚便。”
司马道福道:“儿实在不忍离建康,且准许儿登菊花台再望一眼建康城。”
对于女儿这个要求,司马昱怎能不允,便与桓济、郗超说了一声,亲自陪着女儿司马道福上菊花台,未让婢仆跟随。
昨日大雨,今日放晴,春光明媚,山川壮丽,新亭草木青翠欲流,不远处的长江水不舍奔流。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梳着高髻,身穿纯白色的婚服,褰裙拾级而上,衣袂飘飘,颇有绰约之姿。
司马昱走不到女儿那么快,说道:“道福,这菊花台只在半山,哪里能望得到十余里外的建康城!”
司马道福停下脚步,侧身指着不远处的大江说道:“父王,这江水是要流经建康的是不是?荆州亦临大江,日后儿思念亲人,就于江畔寄意流水,祝福建康亲人安好。”
会稽王司马昱是一个重玄心妙赏的人,听到女儿这话,立时大为感动,上前轻轻拍了拍女儿手背,说道:“福儿,女孩儿长大成人,总要有夫家的,父母不能伴随你一辈子,好好与仲道相处——”
司马道福“嗤”的一声冷笑:“父王,女孩儿总要有夫家是没有错,可是父王为什么把我许配给一个兵家子!”
“道福!”司马昱不悦道:“这‘兵家子’三字以后再莫要提,桓郡公深忌。”
司马道福不吭声了,司马昱又道:“龙亢桓氏家世显赫,桓郡公位高爵尊、为国家柱石,而且仲道之母又是汝姑南康公主,有何委屈你的!”
司马道福道:“据传太原王氏曾拒绝桓氏求婚,难道我司马皇族还不如太原王氏吗?”
司马昱心里叹道:“世家大族地位的确比皇族稳固,即便朝代更迭,也照样要世家大族的支持,北地的秦、燕不也竭力拉拢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吗,而司马氏一族除了南渡这一支,在北地的已被屠戳殆尽。”
司马昱当然不能与女儿说这些,只是道:“太原王氏拒婚另有原因,并非看不起桓氏门第,好了,菊花台到了,江护军和陈操之、王献之都在亭上,你莫要再胡乱言语了,我司马氏的体面你不能不顾,你已是桓家妇,好自为之吧。”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噘着嘴应了一声:“是。”抬眼望着半山亭上那两个俊美男子,陈操之穿的是本色葛衫,漆冠端正,大袖轻笼,坐姿笔挺;另一个应该就是王献之了,身着白绢单襦,容止风仪与陈操之相比堪称一时瑜亮,二人端坐亭上,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至于须发斑白的江思玄,新安郡主则视若无睹,她想:“我就是听说陈操之和王献之这两个美男子在半山亭才上这菊花台的,这二人真美啊,看着就赏心悦目,唉,象这样的既英俊又多才的美男子我司马道福怎么就嫁不到呢,我可是皇家郡主啊!王献之已与其表姐成婚,陈操之似乎非娶陆氏女郎不可,陆氏却又不肯允婚,嗯,这很好——”
陈操之看到了会稽王父女上山来,心道:“没想到新安郡主临行前还要上这菊花台,这回肯定要见到王献之了,难道真的是命中孽缘,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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