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上身前倾,低着头,等着老师开口。
王宁安沉默了许久,把文彦博所言,反复揣度,然后才缓缓道:“吉甫,你觉得姓文的什么打算?”
“这个……请恕弟子直言,文彦博要当从龙功臣。”
“你看他是真心,还是另有算计?”王宁安继续追问。
吕惠卿思索了半晌,“师父,文彦博这个老货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怎么干利益最大就怎么干!根据他的风格,弟子斗胆猜测,他是真心的。毕竟拥立师父登基,他又和师父是亲家,德高望重,能捞到不少好处。”
岂止是不少,元老重臣,顶策功臣,皇亲国戚……这么多身份加起来,龙椅上是王宁安,而龙椅下面,那就是人家文宽夫了!
真是好算计!
王宁安想了想,又拿出一份奏折的副本,塞给了吕惠卿。
“这是张方平几天前给陛下上的书,他替我讨要了四样赏赐。”
吕惠卿扫了几眼,立刻看出这是九锡之礼的前四样,为什么没有后五样?多半是怕动静太大,准备徐徐图之,这种手段是瞒不过别人的,或许人家也没想瞒着……
吕惠卿分析道:“此事应该和文彦博有关系,老家伙一面替师父讨赏,提高师父地位,一面跑来拉拢弟子等人,正是为了篡位做准备。”
“嗯!”
王宁安想了想,没好气道:“文宽夫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亏他愿意给我跪下磕头!他想给我当奴才,我还不想要!”
王宁安的眉头立了起来,怒火中烧,吕惠卿却暗暗松口气,果然……老师不会不要脸皮,去抢弟子的龙椅,就算有再大的吸引力,也改变不了老师的心意。
自己没有被文彦博忽悠,及时过来,把情况和老师讲了,实在是侥幸啊,如果心思稍微偏了,等到老师下手,对付文彦博的时候,自己还不要身败名裂,跟着陪葬啊!
想到这里,吕惠卿心有余悸,越发谨慎了。
“吉甫,现在只有我们师徒两个,我的心思你应该清楚,眼下的朝局你也明白……来,给师父参谋一下,为什么会有人想拥立我登基,取代赵宋?”
王宁安用冷静到了极点的语气问道,仿佛他是旁观者似的。吕惠卿拿出十二分才智,打起了精神,对待师父最好的办法就是诚实,有什么说什么。
“文相公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要是不看准,不敢下注。所以弟子认为,在大宋,有非常强大的势力,想要拥立师父登基,做从龙功臣,争取封妻荫子,荣华富贵。”
“嗯,说下去。”
“是!”吕惠卿继续道:“师父几十年立功立德立言,对外开疆拓土,扫荡四夷,对内励精图治,革除弊政,又兴学扫盲,平均土地。人心归附,万民敬仰,想要拥立师父登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毕竟从秦皇开始,君王治理天下,为万民之主,就是传统,千百年的人心如此,岂是轻易改变的?再有,当今圣人的确是难得的明君英主,可接下来呢?谁能保准,历代皇帝都是明君?”
“师父靠着先帝和当今陛下的支持,完成了变法,立下了规矩,可万一有一天新君登基,不认可这一套,全部推翻,岂不是前功尽弃!”
王宁安淡然一笑,“吉甫,那我登基,就能解决?”
“师父登基,开一朝之新,一切从头开始,订立规矩,巩固变法成果,做成金科玉律,严令后世子孙遵守,到时候,文武臣工,商民百姓都会安心的,比现在好很多……”
吕惠卿说着说着,突然老脸通红,局促不安起来。
这话谁说的?
这不是文彦博的说辞吗!
他虽然没有被老文摆布,但是老文讲得一套理由,还是默默说服了他。
此刻的吕惠卿,居然再用文宽夫的理由去说服师父,注意到了自己的错误,吕惠卿立刻闭上了嘴巴,头埋得更深了。
王宁安暗暗摇头,同样不轻松。
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当年赵匡胤想不想黄袍加身不知道,但是走到了那一步,就不由他选择了。坦白讲,这么多年,王宁安从来没有想过篡位,也不想当皇帝。
可有一个现实无法回避,他每完成一样改革,每做成一项重大改革,都会有无数人收益,当然,也有无数人受损。
王宁安比前辈改革家厉害的地方,就是他懂得培育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旧势力。
比如他扶持工商集团,取代士绅地主,扶持新式文官,取代科举士人,施行军衔制,改革旧军,更有大规模的基础建设,对外扩张,推行均田,推行教育……王宁安成功地培育出最庞大的新兴利益集团。
古往今来改革家当中,只有商鞅用耕战起家军功集团,取代了旧贵族,奠定了秦国横扫六合的基础。
王宁安的思路和商鞅类似,可步子更大,培植出来集团更广泛,更强悍……这么强大的利益集团,不但让王宁安避免了作法自毙的凄惨下场,还有更大的野心,要把王宁安推上皇帝的宝座。
有些时候,用力太猛了,也不是好事啊!
要不说文彦博厉害!
他就是看透了,知道时机成熟,才跳了出来。
联络吕惠卿只是第一步,别忘了他儿子还是议政会议领班呢!
老文把文及甫找来,当即部署下去,让议政会议发力,制造舆论,拥戴秦王登基。他还借着文及甫和军方的交情,去拉拢一些将领,至少要让他们保持中立。
然后文彦博又亲自去找在京的门生故旧。
很快,舆论就造了起来。
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要说文彦博有这么大势力吗?
当然没有!只不过老家伙善于借势,如今王宁安如日中天,他手下的各种力量,都想王爷高升一步,他们也跟着往上走,自然愿意出来摇旗呐喊,制造声势。
在鼓动舆论的人当中,还有一伙人,那就是金融集团,他们刚刚被打得狼狈不堪,投资天竺,又惨遭失败,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命悬一线的关头。
司马光不惜亲自出手,如今老文造起了声势,他们当然要跟进。
把王宁安推上去,他们算是从龙功臣,姓王的总要客气一点吧!
推不上去,赵曙翻脸,师徒君臣死斗,他们就能站在一边看热闹,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吃亏,甚至还能浑水摸鱼,把损失拿回来。
正是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之下,两伙人都极力拥戴秦王。
弄得风风雨雨,势不可挡。
原本已经老脸丢尽的张方平,此时也什么都不顾了。
反正都干了一次,再干几次,又能怎么样?
他立刻上书,为王宁安讨要九锡之礼的后五样。随后,又是几次登坛讲学,盛赞秦王的功绩。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这回好玩了,原来光是金融集团捧着他,现在老文发动了,王宁安手下那么多人,有的人是核心的,有更多是外围的,他们也不清楚秦王是什么想法。
觉得文相公是秦王的亲家,他跳出来,我们跟着起哄,绝对没错。
大量的投机分子,也都搅合进来。
这么一弄,张方平享受的待遇,胜过之前数倍。
到处都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看起来文宽夫是对的,这人啊,就不能太要脸了!
……
王宁安默默注意着,他没急着动手,因为这次出来的人当中,有太多自己的人马,对别人下手容易,对自己下手难!
王宁安不是舍不得,而是必须看仔细了,精准出击,才能震慑宵小,又不会损害朝廷大局。
就在王宁安酝酿的时候,有一个人却怒了!
“荒唐,混账!文宽夫,老贼!不把你宰了,我誓不为人!”
“咳咳!”有个书生气很浓的年轻人咳嗽道:“大哥,那可是咱家的老太公,沾着亲呢!”
“呸!”
狗牙儿狠狠啐了兄弟一口,他揪着小彘的胸口,怒吼道:“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让文宽夫闹腾的?是不是你小子想推老爹登基,然后当太子爷?呸!我告诉你,我比你大两岁呢!你这辈子都别想了,就冲文家的德行,我也不能让他们得势,成了国丈!”
面对大哥疯狂的咆哮,小彘都无语了。
“哥,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咱爹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这事情明显是文相公自己弄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狗牙儿看了看他,不屑道:“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我不爱听,我也不信。你说和老文没关系,拿出证据啊?要是拿不出来,就是你干的!”
小彘哭笑不得,“哥,证据我是没有,不过办法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
“你忘了?咱们可是缴获了那么多的火铳火炮,还有好多的钱粮,账目,有人给天竺的叛军送军需,支持他们叛乱啊!”
狗牙儿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二弟,你是说拿这事掀起大狱,把那帮拥立老爹的人都给干掉?”
“不是都干掉,而是其中有些人居心叵测,拿他们的脑袋,震慑人心,杀鸡骇猴就是了!”
狗牙儿立刻点头,切齿道:“没错,第一个该杀的就是文宽夫,老东西死定了!”
一瞬间,小彘的脸黑了,哥啊,你能不能给老狐狸一条活路,不然小弟下半辈子都要跪搓衣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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