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陛下!”
田姬一手扶腰,慢慢从宫门外走进,向扶苏略微行礼后,就很乖巧的坐到了另外一边的蒲团上。
今天她头上简单的梳了一个望仙九鬟髻,一身红裙似火,妩媚漂亮,却显得很是孤独寂寥。
赵姬最近忙碌非凡,既要照料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又要照顾集中孵化的春蚕,实在是没有心情和她宫斗。
而嬴阴嫚虽然时常溜溜达达的跑去她那里玩,但毕竟二者之间年纪相差悬殊。
至于戚蕊儿这只和她同样有着代沟的萝莉,则始终对这个性格跳脱的‘怪阿姨’怀有戒心,一直绕着她走。
所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田姬手托香腮,桃花眼星彩连连的看着批阅着奏疏的扶苏。
“专注中的男人真美,吸溜……”
啊这,神经病!兰池宫里没人陪她玩,所以跑到这里来骚扰我吧!嗯,不对……扶苏手中的毛笔微微凝滞了一下,旋即在心中长叹:“说吧,不在兰池宫待着,跑章台宫作甚?”
“嗯?是在和我说话吗?”田姬眨了眨眼睛,脸上迅速堆起笑容,腻着嗓子说道:“妾担心陛下孤枕难眠,所以特意前来陪伴……”
咦,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扶苏嘴角露出一抹嫌弃:“回话就回话,恶心!”
“哦……”田姬对着手指,满脸委屈,刚刚的语气,是她练了一个下午的结果。
“哎!”扶苏假装叹了口气:“要是赵姬在此,定然会携带一些自制的点心或羹汤……”
田姬扬起雪白的下巴:“妾这就告退,回去把赵姬给陛下叫过来!”
扶苏头也不抬的说道:“人家整天忙忙碌碌,哪像你,一天到晚四处乱逛……”
田姬轻轻的哼了一声:“陛下这是嫌弃妾身无用咯?”
扶苏将批完的奏疏合上,挥手让殿中站着的内侍和宫女全部离开,目光炯炯的看着烛火之下,显得无比迷人的田姬。
在田姬轻咬嘴唇,欲迎还拒的时候,扶苏问道:“你今天来,真的只是为朕排解寂寞?”
田姬迎着扶苏审视的目光,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心乱如麻。
其实她今天来,并不单是为了找扶苏玩。
下午的时候,她的母亲进宫和她见了一面,言说是内史王贺,拜托她的父亲田假,请她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让她主动提一提王翦父子的灭国之功,从而让皇帝念起王家的好,然后对王离擅启边衅的事情从宽处理。
田姬出宫门的时候,是打算听从母亲的话,去吹这个枕头风的。
毕竟王家累世将门,她父亲田假又是在内史府做事,王贺平日里也对他不错。
所以这是一件很有利可图的事情。
但是……
田姬抬起头,桃花眼中饱含深情,微微摇头:“陛下错了,妾不是来为陛下排解寂寞,而是找陛下为妾排解寂寞的!”
扶苏一愣,嘴角微微抽动两下,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
殿门外,韩让向台阶下跑了几步,拂尘微微晃动,拦住了正往上走的中尉辛胜。
“这么晚了,中尉可有要事?”韩让怀抱浮尘而立,这是他最近新加的一件装备,虽然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皇帝陛下曾啧啧说道,要是将眉毛染成白色,就更有那味了。
当然了,‘那味’到底是什么味,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辛胜摇摇头说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下个月不就是五月了吗,陛下说五月五那天,在长池上搞一个划船比赛,我来把人员名单呈送给陛下!”
韩让点点头:“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交给奴婢,让奴婢转呈陛下就好了。”
辛胜微微蹙眉:“嗯?这,不好吧……”
韩让悄悄打量四周,然后凑近辛胜耳边说道:“田姬夫人在里面呢,中尉非要现在进去?”
辛胜睁大眼睛,和韩让交换了一个懂得都懂的表情:“那老夫就不打扰陛下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
寝殿。
田姬躺在扶苏身边,唇齿之间还残留着对方的味道,她像蛆一样扭了两下,将脑袋放在扶苏胸前,聆听起扶苏的心跳。
比一个月前应该胖了不少,压得我快心律不齐了……扶苏默默吐槽,反手开始替对方检测起心跳。
扶苏深呼吸了两口,突然低头问道:“你,还对先皇帝有记忆吗?”
“先皇帝?”田姬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扶苏,虽然对于扶苏不称父皇而称先皇帝有些不解,但还是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有。”
“说来听听。”
“雄才大略,英明神武……”
“别光说好的,说点不好的。”
“奢侈无度,不喜欢和亲人待在一起!可怜云阳,自从会走会跑之后,只和父皇一共见了四次!”
呵,你怕是不知道还有一次都没见过的……扶苏摇摇头说道:“其实不喜欢亲人这一点,也并不怪他,他那是PTSD,不,他那是生怕再被亲人背叛或者抛弃,所以就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缩在了尖刺之后……”
田姬眨着眼睛:“陛下所讲,妾从未听说过……”
扶苏叹息一声说道:“先皇帝出生在邯郸,那一年昭襄王挟长平之战大胜之威,试图灭赵。”
“对于昭襄王来说,只要能攻破邯郸,覆灭赵国,城内作为人质的庄襄王,以及彼时刚刚降生的先皇帝,都是可以舍弃的。”
“也就是说,在先皇帝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祖父抛弃了。”
田姬略微动容,昂头看向扶苏:“为了一座城,就要舍弃一个亲人吗?”
扶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接着说道:“也是在这一年,庄襄王在吕不韦的帮助下,独自跑回咸阳,将先皇帝,和帝太后(始皇帝亲妈)留在了邯郸。”
“这,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了!”
“所幸,在邯郸城中,先皇帝和帝太后一行,在帝太后母族的保护下,并未罹难。之后好不容易回到咸阳城,成了庄襄王的嫡长子。可亲祖母夏太后却一心扶持自己韩系外戚,想要让长安君成蟜做嫡子。”
“这,是被自己的亲祖母抛弃了!”
“再然后,先皇帝做了秦王,但长安君成蟜及其身后的韩系外戚势力一直心怀叵测,最终长安君成蟜反叛被杀。”
“这,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了!”
谷/span“然后吧,好不容易熬到亲政,但帝太后背后的赵系外戚势力不愿意放弃权力,试图借机清除楚系外戚势力。而嫪毐又想借此机会,将先皇帝架空,自己掌握大权。”
“这,是被一直以来唯一陪伴在身边的母亲背叛了!”
“等到先皇帝真正掌权,昌平君又反了,母后对于株连过重争辩了几句,于是……在先皇帝眼中,这就是又被最心爱的人背叛了!”
突然,扶苏闭口不言,耳边传来田姬压抑的啜泣。
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于是将测量对方心跳的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小声安慰了起来。
其实他还遗留有一些没说,那就是当始皇帝病逝沙丘之后。
如果遗诏是让扶苏继位,那就是始皇帝最后一次的,被自己的儿子,亲信,重臣给背叛了。
如果遗诏是让胡亥继位,至少在这个时空上,那个胖子被自己的儿子,和忠诚的将军背叛了……
…………
清晨,章台宫,大朝会。
“警——”
中郎们持戟而入,用身体组成陛道。
“雅乐,起!”
太乐令双手一扬,钟鼓编钟之声大作,雅乐之声传遍整个大殿。
“皇帝驾到!”
宦者令韩让长喝一声,十八名内侍推车,三十六名侍女高举着伞盖和羽扇的帝辇缓缓而来。
“拜见陛下!”
在满朝公卿的朝拜之下,扶苏一手按剑,缓步走上台阶,旋即一掀下裳,端坐在帝座之上。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韩让站在帝座之下,大声吆喝着让大臣们狂翻白眼的词。
他们都是天不亮就开始排队,等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等到皇帝出现,无事退朝?
闹呢!
不过他们也没有办法,毕竟‘皇帝’这一整套礼仪,是一个只有十几年的新鲜事物,且皇帝本人,拥有一切条文的最终解释权。
帝座之上的扶苏只当没看到,昨夜他小和谐了两次,所以此刻神清气爽,甚至有点想要放声歌唱。
其实今天的朝会内容很简单,就是对于王离出塞之后,肉身开团的事情做出定性。
有功?有罪?
如果有功的话,那么该如何赏功?
但这会产生另一个问题,其他的便将效仿怎么办?若只是‘以下克上’,用既定事实挑起大战还好,若是产生更加可怕的后果呢?
如果有罪的话,那么该如何处罚?
处罚之后,会不会打击将军们的积极性,让他们在领军之时,只想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而按照中国人深入骨髓的传承,一般率先发难的,都会是位卑言轻之人。
于是,一名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从角落急趋而出,高举尺牍:“臣弹劾九原军裨将王离,擅启边衅,致使我秦军战死上千,伤者无算!臣建议,对此寮当施以车裂之刑!”
算你狠!不过,这是哪儿来的牛马……扶苏微微看向张苍,御史中的人应该都是他的喉舌,而这很明显不是出于他的安排。
张苍微微摇头,只是以目示意另一边的内史王贺。
“君之言,有些不当!”廷尉左平(廷尉属官)白尚长身而起,走到殿中,向扶苏拱手行礼。
这是扶苏在高泉宫的一个旧人,虽然也姓白,但并不是秦国的公族。
白尚看着那名御史,正色说道:“抛开轻启边衅不谈,难道匈奴人的死伤就不惨重吗?”
“所以御史量刑太过,以我之见,判劓(yì)刑最合适!”
呵,你丫真坏……扶苏面不改色,正襟危坐。
那个御史的发言,就是抛出一个所有人都不可能接受的条件,然后再一步步的洗白,而白尚的出现,则直接将王离有罪钉死,让大家开始讨论如何处刑。
于是,打圆场的人从角落走出,开始为王离争辩无罪。
紧接着,又是第四个人走出,从王离小时候偷看侍女洗澡开始,一路细数他的罪过。
扶苏看着看着,渐渐品出点味。
主张王离有罪无功的,大多是秦庭中的‘游士’,也就是非老秦士族、非军功爵途径、曾经拥有山东六国国籍的臣子。
而那些主张王离有功的,自然是秦国的老公族,以及一大票军功贵族们。
看样子,这又是一次路线之争啊……扶苏暗自庆幸,他并没有乾纲独断这件事,而是拿到了大朝会上议论。
要不是这样,怎么能知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帮从秦孝公年间就开始掐的势力,一直战斗到了今天!
你们真无聊,艹……扶苏听到话题渐渐跑偏,于是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将话题兜回来。
这时候,宗正公子衮从地上坐起,急趋殿中,拱手而拜。
见到这种两千石大佬登场,周围人顿时停止争论。
公子衮说道:“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出塞巡边,本来就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所以王离做出的计划图,并不能作为他擅启边衅的证据。”
“譬如昔日羽林校尉韩信,在诺水东山一战之前,他的任务是配合王离作战,但当风沙四起之时,他临时改变作战计划,率军直扑右大当户本部,从策应,打成了主攻。这不正验证了这个道理吗?”
“王离此次出塞巡边,遭遇匈奴冒顿主力,损兵折将,但却应对得当,最终使得反败为胜,斩获颇多。”
“所以,臣以为,不赏,不罚就是。”
“不赏,则不会激起别人效仿,不罚,则不会挫伤我军锐气!”
人在角落坐,锅从天上来……韩信坐在一根数人合抱的柱子后,一脸的茫然,他木然的挠了挠下巴,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盹,话题就扯到了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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