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先生来啦!您快跟我到屋里看看!”看着彭先生带着虎子进了院,一个精瘦又有些驼背的男子赶忙招呼——他是昌图府的仵作。这仵作姓王,是人叫王老实的。打从祖辈起就是衙门里做检验吏的了,他说拿捏不准的,十成里有九就不是活人作下的案子。毕竟吃的是死人的饭,神神鬼鬼的都信着,各路神仙都拜着,准是没错。
仵作提着灯,带着彭先生和虎子进了柴房。这房子漏雨,地面还是潮的。地上架着一块木板,四角用砖垫了起来,让板子离开地面有一拳的高度。尸体就停在这块板子上,用毡布盖了个严实。
王老实把毡布掀开一个角,露出了骨架来!再提了灯细看,才看出皮肉还在身上。这尸身肌肤干瘪,如枯木一般的颜色,紧紧绷在骨头上。皮与骨之间的血肉像是被挖得干净了,一丝不剩。
彭先生用布把自己的手包了,伸手去捏那尸身的小臂,只觉得指尖触到的皮肉都像是脱了水的面疙瘩。这尸身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几日前迷在山里没走出来的猎户,倒像是打窖里起出来几十年的干尸!
“变戏法的!看出什么来了?”说话这位斜倚着门框,嚼着甜杆节(一种甘蔗),拿余光往屋里瞟,“跟你们讲啊,太后老佛爷恩惠,这几年府里没什么大事儿,那叫一个国泰民安。这案子我来了就算是结了,‘猎户上山遇猛兽,不慎跌落山坳丧生’,王老实,你找过来这个变戏法的要是给我弄成人命案子,我摘了你脑袋!”
“您这话是怎么说的呀!”王老实苦着脸拱手作揖,“涵捕头您自个儿瞅一眼,这像是‘不慎跌落山坳丧生’?咱们不把事情往外捅,还能不把事情兜好底?”
说话间王老实一把掀掉了整扇毡布,把里面的死人凉了个整个:“你自己瞅瞅!这要是不是遇上得了道的僵尸能是这个模样?这死个猎户事情能盖住,没个有本事的压着,还是要出事的呀!您想接着吃官门里这碗饭,也得不再接二连三的死人吧!这人死了是头一份,拿不住那成了精的僵尸,怕还是要死人的呀!”
“晦气!”涵捕头把嘴里的渣滓吐到了屋外,“这甜杆节他娘的一股骚味。”边说,边出了院。
“这跟僵尸,怕是没什么关系。”彭先生蹲在了尸体边上,摩挲着尸体的脖子说,“王检验,你过来看……”
王检验忙不迭把灯支了过来。彭先生继续说:“僵尸寻求活人的血气,是要下口啃咬的。僵尸害人,是因为僵尸既不属阴,也不属阳,要吞食活人的血肉,才好让自己活下去。而这猎户尸身上没有什么外伤,应当不是僵尸的作为。”
王老实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的小胡子想了一会儿,说:“那这么说来应该也不是猛兽所为,不然吸食血肉也应该留下伤口才对。彭先生,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彭先生没答话,反而看着虎子。虎子也走进了瞧,说:“没有一点儿的阳气,不像是才死两三天的。”
一般来讲,活人最后一口气咽了,就算是魂魄离了体。但是肉身还是活人的肉身,五谷百味喂养起来的阳气还在人身上。咱们说为何要停头七呢?有两件:一则是生魂新死,难舍红尘,过七日见了自己的尸首,吃了头七准备的斋饭,享受了香火,便能无牵无挂的去了。二一则是肉身阳气未散,牵着生魂,让其不能离去。这七天的时间未尝是没有等肉身上阳气散尽的意思。
可如今看这猎户,身上阳气散尽,浑不像是才死的,自然是有些蹊跷的。彭先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是不是这尸身不是那猎户,而是别的什么人,被家属错领了回来。
“王检验,这尸身是谁找到的?在哪找到的?我能见见他么?”彭先生问。
“这我不清楚,”王老实说,“这一遭接到案子以后,我随涵捕头还有两三个差役一同冒雨来的,到了地头我就检验尸身来了,却是不知道这案子始末。要问,还得问涵捕头。”
虎子不大舒服的轻哼一声:“问他?横鼻子竖眼的挑刺,也不见有什么本事。”彭先生瞪了虎子一眼:“别乱说话,你跟我同去。”
彭先生和虎子出了柴房,见那捕头和两三个差人正凑了一堆,离近了却也听见了些东西:“今个天晚了,怕是不成了。晚上咱就住这了,明天早上进山,看看是什么邪性的玩意儿,早了事早散,不他娘的在这大雨天遭这洋罪。”
“涵捕头……是么?”彭先生问道。捕头听了声转回身,上下打量了彭先生一遍:“什么事?说。”
彭先生拱了拱手:“我刚与王检验一同看了,那人死的着实是蹊跷,想找最先见了这尸首的人问问。”
“都问过一遍了……”捕头显得有些不耐烦,“成,再陪你走一遭,看看你这个变戏法的能问出什么来。”
话说完,涵捕头前面带路,来到了正屋。原本两人离得远了显不出什么来,这一过门槛可看出来不少。这房子是泥夯的草房,门框低,彭先生就这么走过去是无妨,涵捕头入门得猫着个腰,虎子这才觉出来,这涵捕头照着常人好像都高上许多。
里屋也不大,映眼是四个人一条狗。一个妇人两眼通红坐在炕沿,时不时拿袖头抿两下鼻子。一条大狗趴在那妇人的脚边,看着没精打采的。一个孩子看起来两三岁的模样,拿了个“扳不倒”在炕上玩得正乐。再有一人就是前去寻彭先生的老汉,正站在一边只吧嗒那杆旱烟。剩下那一个看着也就十六七的模样,站在那老汉旁边,玩着自个儿手指头。
“辣椒……官爷来了!”那老汉看捕头这边一行三人进了屋,赶紧把烟在鞋底上磕了,招呼那妇人。然后又转过头对着这边拱手:“官爷!呦,彭先生也在!”
涵捕头冲着老汉一扬下巴,说:“你不是要问吗?问吧。”
彭先生一愣,打量了一下那老汉:“这人,是你找回来的?”未等那老汉搭茬,站在老汉身旁的后生先搭话了:“不,姐夫是俺找回来的。”
彭先生点点头,看着那后生示意他说下去。那人状了状胆气,说:“俺姐夫是六天前进的山。照常以往,小半个月没有信都是常事。昨个下晌,俺姐夫家大头从山里跑回来了,进了村就开始叫,杵在俺姐家门口叫唤,村里全听见了。大头见了俺姐就咬俺姐的裤脚子,拖着拽着的走,俺们这才知道出了事。俺就找了几个爷们,跟俺一块儿进了山。大头带着俺们找到了一小坡底下,就找见了俺姐夫。”
“别的呢?再想想?”涵捕头在旁边问,“在什么地方你还能找着吗?”
那后生想了一会儿:“没别的了,当时都吓坏了……你要是让我找我指定能找着!也没多往山里走多远,离着河不远的一个小坡下头。”
彭先生问道:“你能肯定那个就是你姐夫吗?”
“能!”那后生想都没想的答道,“那就是我姐夫!没人形了我也认识,我姐夫右手小指头让夹子打折过,后接上的,我能认出来。况且当时他衣服和家伙都在呢,认出来了。”
“等会儿!”彭先生出言打断,“你是说你姐夫原本是穿着衣服的?”
那年轻人摇了摇头:“没有,没穿!”
“哎!我****大爷的!”涵捕头当时就愣了神,“老子还以为你们要给他换寿衣呢!合着找着的时候就是光着的?这邪了门了啊!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啊?”
“你早也没问呐……”那后生压着声音回了一句。涵捕头听了登时火起!何时有平头百姓这般跟他顶嘴的:“你小子说什么呢?我抽死你丫的你信不信!”
老汉赶忙拦下的涵捕头扬起的手:“涵捕头您消消气,甭和小孩子家家一般见识,他脑子不清白,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跟死者一起找到东西呢?我想看看。”彭先生说道。那老汉恨不得再早些把话头岔过去,连忙答道:“这呢!这呢!彭先生您过来看。”说着老汉掀起了地桌的帘子,一堆东西就这么挤在一块儿,堆在桌下。
彭先生伸手一样样的捡了出来:一杆火门枪、两把刀、十数个大大小小的夹子一身脏兮兮的蓝靛色的衣裳。
看到这些东西旁人是不怎么样,虎子脑子当即便是炸了一般!他些东西他见过,他忘不了!就在那离河不远的小坡底下,虎子活这么大头一回瞅见活春宫,能忘得了吗?虎子敢打保票,这些东西就是他瞧见的那个猎户的家什!死的那个倒霉鬼,也十有八九就是自个儿瞧见的那个活春宫的主角!
“虎子你来看看,能看出什么来么?”彭先生转头问道。
虎子咽了口唾沫,舔了两下上牙尖,说:“师父,我好像知道……知道是怎么个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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