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卜拉木库哈的年轻人,说的话实在是太过离奇。且不说拘阳神这么奇异的鬼怪听起来不怎么像是现世,那海兰泡死了那么多人的事情听着也是着实的吓人。哪怕是有虎子在一旁作引证,也是不能消除在场几个人心里那块疙瘩。
陈班主嘱咐了屋内的几人,不要乱传今日一段话。一则是这事情没落稳,传出去若是谣言那可就闹了大乐子;另一件是,这事情若说是真的,传扬出去也不免是人心惶惶,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行,但就是不能从戏鼓楼的人的嘴里叫旁人知晓了。
这个库哈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应当也是个可怜人,既然捡到了就是有缘,不能再把一条命平白的扔出去,所以陈班主就把他留下了。这库哈也不傻,当即叩头谢恩。打这起戏鼓楼就有个了没剃脑门的小伙计。有客人就端茶递水,没客人的时候就打扫里外,去门房和看门师傅和车把式同住。陈班主就一个要求,要他管住嘴。库哈好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一口答应了下来,说自己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陈班主这份小心没用上多长时间,就上来库哈的第三天,整个昌图府就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封电报拍到了盛京,又从盛京快马加鞭发往全省各处。得承认洋人厉害。搁在以前黑龙江起了战火,盛京想要知道,那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的传,星夜兼程也得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这才过去了多久?整个大清国都得知道了!
一看官府贴的告示,这时候戏鼓楼里先得了消息的心里更是觉得惊骇万分!原来不仅是海兰泡,被俄国人屠戮的还有江东六十四屯!官府告示上写着:“二十一日午前十一钟时,遥望彼岸,俄驱无数华侨圈围江边,喧声震野。细瞥俄兵各持刀斧,东砍西劈,断尸粉骨,音震酸鼻,伤重者毙岸,伤轻者死江,未受伤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满江洋……”
这段话,昌图府的人看了,也就是看了。无非是在感叹一句世道乱了,又要打仗了。他们不相信俄国人能打到昌图府来,黑龙江那么大的一块地场还不够老毛子折腾的?况且还有义和团在呢!那些神仙附身的拳民,一定能杀的洋鬼子头破血流,心颤胆寒!
虎子看到这个榜文的时候,只觉得遍体生寒。若说是此前没听过库哈的描述,他一定也是感叹两声便罢。可是他清清楚楚地听那库哈说了之后,再想想那“蔽满江洋”的尸骸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毛骨悚然!这就是打仗吗?
再联想到说书的讲过那“一将功成万骨枯”,虎子觉得恶心。世人只知道大将军的威风凛凛,那些枯骨的妻儿老小呢?虎子学过一句诗,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前他觉得没什么,这就是那帮文人伤春悲秋而已。可自打见识了常在闲时发呆望天的库哈,虎子觉得他大概能明白这句诗说的是怎么个意思了。
而且他觉得库哈更惨些。那些“无定河边骨”好歹还留下了一个战死疆场、守土戍边的美名,库哈的家人却无非是一帮平头百姓,无缘无故被老毛子杀得个干净,留库哈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这无妄之灾也找不到人说理。
这张告示下还压着一张榜文——那是当今皇上的名义宣发的,所以那个不叫告示,叫榜文。这张榜文在这儿贴了快有一个月了,上面褒奖了一通义和团,又对洋人们口诛笔伐。说是宣战书,可是到底也不知道向哪国宣战,就是写着“朕令涕泪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徙,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泱雌雄”。这一回北京、天津那边已经乱了套许久且不说,老毛子又打了黑龙江,明白人这才算是看懂了——我大清的朝廷,向寰宇各国宣战了!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惊心动魄,可是现在昌图府街头巷尾谈论的事情和打仗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谈论一个女人!
今个上午,南城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在马夫旁边的有个小厮,车一停就跑进城内,一溜烟没了影子。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明明看着也是黑头发黑眼珠,却做了个洋人的打扮。
这女子十八九上下,眉目清秀,五官精致,不像是关外人的模样,反而有些江南女子的秀丽婀娜的感觉。秀发若水波迭起的形状,用一条淡蓝的绸带在脑后系了个辫子,走起来一摇一晃。身上是一条到小腿中段白色西洋群,层层叠叠,手臂和小腿,甚至一小块胸口,都露在外面!
脚是天足,上面蹬着一双灰白的皮面靴子,后跟微微高起来一些。手上套着镂空了花纹的白色蕾丝手套,从指尖一直盖到手肘。撑了一柄和发带一样颜色的阳伞,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面上的店铺行人。马车就跟在她身后不远慢悠悠地走着。
就这么走了一路,不知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说她是倾城红颜?未必,这女子长得漂亮,可是却不是到了让人围街观瞧的地步。说到底还是这女子一身打扮太过惹眼。
那白花花的胳膊和小腿就这么平白露在外面,就是那春风苑的姑娘们也没有在外面这么穿着的呀!那裙子还是紧贴着身形,把那挺立的胸和盈盈一握的腰勾勒出了形制,看得人目瞪口呆!
她打量着别人,别人也在打量着她。昌图府这么多年往来的洋人也是不少,可是这么大胆的穿戴确实只有这么一个!
有些妇人看见了不觉臊红了脸,捂了身边孩子的眼睛,暗暗啐一声“不要脸”就扭过头去,却仍是不住回头偷看。
反之男人们的打量便是显得很肆无忌惮。他们的眼神就盯在那露出来的肌肤上,盯在那姣好的面容上。街边剃头铺子里的剃头师傅停了手,跟那客人一起观瞧,一边看一边笑着私语。
那女子被这么多人围看着,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更欢快了些。
这女子从南门口,一直走到了府衙。真有好事之人远远的坠在马车后面跟着看,便是看到了昌图府知府大人站在府衙门口等着那女子的模样。
“爹爹,我回家了!”那女子紧跑了两步,扑到了知府大人怀中。
知府则是慈爱地拍打着这女子的后背:“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时众人才明白,这女子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安姒恩!据说这女孩可不简单,十三四表示被他父亲送去法国读书留学。如今学成归来。那可就是女状元了!可这女人读书又图什么呢?女子能做官吗?大清国开国以来,是没有女子做官的。但是人家是洋人国里回来的女状元,说不定呢?
安知府轻拍着女儿的肩膀,眉目微皱:“怎做了这样的打扮,这般招摇?”
安姒恩又是一笑,讲:“我不这般招摇,怎见得爹爹治下府中的风土人情?与我认识了,日后出入也好知道。”
安知府轻叹一声,连说“罢了、罢了”,便是将自己的女儿引进了衙门。远远吊在后面的百姓一见没得热闹了,自然也就散了。
坊间巷里,关于这个女状元的说法可是有不少。什么三岁识字五岁读诗,什么出口成章、琴棋一绝,说的跟真的似的。传这话的人脸上都带着一副自豪的样子,好像是在夸耀自己一样。
虎子倒是在街上瞥了一眼,见识了这女子的风采,却对那些流言不太上心。毕竟那个知府的女儿怎么样,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到现在虎子都不知道昌图府知府长什么样,更不关心他的女儿是个什么人了。
虎子现在在意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的——义和团白花圣母的拜把子哥哥,张大仙。
“你们师徒可让我找得好辛苦啊,”张大仙吹着茶水说,“我去太阳山上找你们师徒,却见得铁将军把门,白跑了一趟,这好不容易在街上遇见你了。”
虎子用筷子扒拉着桌上的两块豆饼,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他在半路遇见了张大仙,张大仙得知虎子师父不在昌图府以后,便是拉着他到了他占了股的小馆,说是要请虎子吃饭。结果端到桌上的就这么两个豆饼,加一起不过一个大子儿。
虎子也没心思吃,有以下没一下拿筷头杵桌面:“您就说有什么事吧,说出来我心里踏实。”
“是这么回事儿,”张大仙搓了搓手,“我接了一个活儿,给人看点儿小毛病。但是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儿了,可能得动手。你也知道我现在堂子还没捋顺,兵马堂的仙家现在没招来几个,更没有领兵王……所以我希望你……”
“你希望我再替你卖一回命,弄丢几个魂魄?”虎子没想给张大仙脸,直接站起了身,“您这个豆饼我可没动,您还能退呢。”
张大仙见胡子要走,赶忙一手拉住:“小道友莫心急,你听我说!就是个有点年头的狐狸!”
说这话张大仙左手比量了一个数,用袖子一挡,塞进了虎子的掌心里:“苦主家是个阔户,答应给这个数!我给你三成。”
虎子一攥手,摸到了三根篡在一起的手指头,冷笑道:“就这么点银子你就想卖我这一身本事?”说要一抖手,接着要往外走。
张大仙赶忙说:“不是‘钱’!是‘两’!”
虎子听了一愣,转回头压低了声音问:“多少?七两?”
“不是。”张大仙一笑,张开五指正反一摊,“翻十番!”
虎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珠转了两转,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大仙,说:“我要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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