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慢悠悠走了一日,眼见着就是又要回了府城。
这一遭去鴜鹭湖,说起来很是顺利,除了虎子遇见的那个日本少年,没什么别的岔头。本想着别人荐堂口的事情,怎么也要耽搁十天半个月,哪里想得到不过是两日的光景便是擒下了妖怪,根绝了祸患呢。
还记得虎子把那小紫皮葫芦拿出来,借着灯影让胡八爷开眼,把那胖乡绅吓得不轻,连声说着“收起来吧”、“收起来吧”。原来是借着灯光透亮,那葫芦之中受了伤的夜行游女,毛发肌肤,恶行恶相,竟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小紫皮葫芦是琉璃烧得,外壁上画着符篆,也是敕令题头。底座是个平的,画着一个五芒星,和虎子见过的捆缚夜行游女的法阵很是相像,只是没有那捉鬼的法阵中的种种符文。这也应该是个宝贝,那叫橘金泽的少年随意地送给了虎子,也是不见一点心疼的模样,当真是个豪气大方的人呢。
回程上路之前,胡八爷和一众乡民那是感恩戴德的模样,将三十两银子放到了赵月月手里——据说是乡民们捐赠汇集的钱款。好说歹说让赵月月收下了,虎子和月月才是上了路。
走了一日里,赵月月是不发一言,虎子怎得逗弄也是不开心的样子。一来二去大半个时辰,也是耗干净了虎子的好脾气:你不搭理我,我还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他干脆也是不做了声,取了块绒布,精细地擦着自己的刀。
这眼见是走到了地头,远远都能看见城墙了,赵月月咬着嘴唇把手里的红布包裹掷到了虎子怀里:“小老虎,这钱给你,我不能要。”
虎子本是被这银子砸得一痛,刚要发火,听了月月的话愣住了:“你要干啥玩意儿?这银子是你‘看事儿’得来的,要说是我帮忙你拿出一些给我是这么个道理,全丢在我这儿是怎么算的?拿回去、拿回去!”说着,是又把那包着银子的小红布包推了回去。
赵月月望着车板上的红布包裹,咬了咬嘴唇:“那鬼是你拿下来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呢?”
虎子见月月这委屈的小模样,笑出了声来:“我当是什么事情呢,还憋了一路!没有哪个是生下来就会走的。你现在走都没走稳当,就想要跑了?你堂上的仙家们都不简单,一个个是有大本事的,你好好学,定然是能学一身真本事的。况且你身子骨弱,你这钱那去买些吃的补一补,下回就没有那么容易脱力了。”
“那我也不能全拿着!”赵月月抬头瞪了虎子一眼,“到底那鬼怪是你拿住的。”她解开了包裹,抓了一把银子,塞进了虎子的手里。原来这包裹里全是散碎的银子,当真是那六户苦主和乡绅们零散拼凑来的。赵月月抓了个满手,那得是把一半都塞了过来。
虎子又是把手里的银子撒回到了包裹里,挑了一枚个头看着大一点的,拾起来握在掌心。他说:“这个是我的,别个都还是你的。你家里穷苦,当是比我更缺钱花的,况且你堂口里的仙家这一次也是出力不小,回去卖一些瓜果贡品,再弄些好点的供桌。你还是不识字的,回头笔墨纸砚都要买了,要不然道经、佛经你都读不明白,那你家仙家还怎么教你?”
赵月月还要说什么,前边赶车的车老板儿回身一喊:“两位大神儿,到了!”
现在还是下晌没过半,这驴车不能从大门进城,这段路还是得虎子和黄丫头走。于是乎虎子收拾了东西,一把拽住了月月的手,拉着她一起下了车:“中午吃的干粮,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咱俩先进城好好吃顿饭,然后再讲别的。”
无奈,赵月月只能是把那小红布包裹揣进了怀,跟着虎子进了城。
进了城里,虎子觉着不对劲了,怎么自个儿这才几日没到县城里来,城里就多了好些个乞丐呢?说是乞丐也不尽然,大部分人衣着还算是整齐,没有什么过分的破衣烂衫,只不过一个个都是风尘满面。再有些拖家带口,拉扯着老幼的,看着也很是狼狈的模样。就在街角阴凉的地方席地而坐了,一个个眼神空泛,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灰。
虽是惊异,虎子却也是没做停留,走大道不多时,便是望见了戏鼓楼。这戏鼓楼对面的广场上是人山人海,皆是和那些坐在街角的一般模样——精神都显得那么破败。戏鼓楼正对面是什么地方?隔了个小广场那是同街杂货!这是赵小狗的爹,赵佛爷家的店铺,坐落的是昌图府最好的一块地段。
这人虽多却是不乱,搭眼一开三百多号人,排出了老长的长队,绕了好几个弯弯。打队头里是几根竹竿搭起了棚子,棚子上垂下来一张麻布的帘子,写了几个斗大的字,“舍粥行善”。
虎子心下明白了,这是赵佛爷做善事,搭棚舍粥呢。可还是那个疑惑,昌图府哪来这么多要饭的呢?
心下不解,虎子便是与月月说了,要一同去看一看。走上近前还未开口,倒还是有人喝住他们:“要喝粥的到后边排着去啊!敢往前挤着抢粥喝的,乱棍打死当街!”
说话这个穿了一身短衣,灰褐色的一套,脚上是一双黑面的千层底板儿鞋——这是赵家下人的打扮。虎子不是那般公子哥儿一样的脾气,但是被人扬言要打死哪还来得好脸色,直接骂了回去:“我挖了你一双狗招子!你这杂种睁大了眼给我看个仔细,我是破落到要到要到你主家门口讨饭的模样?你若是敢还嘴,我还要把你打死在当街呢!”
那赵家的仆役受了辱骂,立刻横鼻子立眼睛,撸起了袖管就是要动手。正是两边剑拔弩张,要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的时候,棚子里传了一个妇人的声音:“这不是彭先生身边的小道长吗?快进来坐。”
说话间走出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紫色的缎子面长裙,外罩了一件浅灰的绣梅花透色纱衣。头上盘了个祥云髻,用错金丝翡翠簪子和玛瑙珠点缀着。眉目倒是慈祥和蔼,只是老生少心,擦脂抹粉,描黛涂朱是没有一样落下的。
这人是赵小狗的大娘,是赵佛爷的原配妻子王氏,当初赵小狗遭难的时候,彭先生跟虎子去他们家里瞧病,是第一回打照面。
舍粥是行善积德,头一日得是要主家自己到场盛粥与人的。一是说得自己做善事,既出钱又出力,满天神佛才能看见、保佑;二一说则很是实惠,叫受了施舍的人知道自己应当是对着谁感念。
见了赵小狗的大娘,虎子自然是不能再与那家丁计较了,便是冲着王氏一抱拳:“虎子见过赵夫人。”赵月月跟着有样学样,浅浅地道了个万福:“赵月月,见过赵夫人。”
王氏见了赵月月这样乖巧得丫头也是喜欢得紧:“这小丫头长得好俊俏,还与我家那口子是本家呢。来来来,别杵在外面了,都到店里坐。”两人进店的功夫,虎子恶狠狠回头向着那木在外面的家丁瞪了一眼,吓得那五尺高的汉子打了个哆嗦。
到了里头,才得见那店里也是码起来了一袋袋的米,扑鼻而来是秋头打折了的苞米杆儿的味道。棚子里从这边看,是支了四口大柴锅,临时垒起来的灶台,锅里头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是苞米茬子和高粱混煮了的米粥,水多米少,为了稠一些,还有添进去一点白面。那粥棚的前头,赵佛爷、狗子、灵芝还有狗子的两个姨娘,与十数个家丁一起盛粥给人。
见虎子进了店,赵小狗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蹦蹦哒哒就过来了:“虎子哥、月月姐,你们怎么来了?”
王氏这边摸了摸赵小狗的头,嘱咐道:“你陪着他们说话,我去帮你爹忙活着,莫要慢待了人家。”赵小狗点了头,王氏才挪着步子又走回了粥棚。
“我来看热闹,”虎子一屁股坐在一个米袋子上,把随身的小藤箱解下来放在一边,“这么多米,你们家这一回可是真下了不少本钱呐!”
狗子咧嘴一乐:“那是!我爹说了,开仓放粮,赈济难民,这是大好的功德,百姓们念着恩情。”
虎子连忙问道:“难民?这是哪里遭了难了?”
这一回愣的是狗子:“虎子哥你不知道?这事情官府昨天都张文书了!打仗了,就这两天来的,全是从黑龙江逃难过来的。到咱们昌图府的还是少的,按他们说这是头一波,更多人奔了吉林,还有往延边跑的,还有……啊!他们说人数最多的那一拨,全都去省城了。”
“打仗?”虎子心里一突突,又打起来了!这两日去鴜鹭湖,竟然是错过了这么一桩消息么?他又问:“哪里跟哪里打起来了?打到哪了?”
赵小狗回身一指外头那帮难民:“打到齐齐哈尔了!老毛子来了,已经从瑷珲城打到齐齐哈尔了,老毛子说要一直打到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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