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儒死了,腊月廿九没的,这如今消息才传到昌图府。
杨儒是谁?杨儒乃是当朝太常寺少卿,俄、奥、荷三国公使,工部右侍郎大人!据说自打八国联军打完了仗,这位就一直在跟老毛子谈判。谈的事情无非是老毛子的军队,是不是应该从关东走了。
沙俄的军队进入关东的理由,是剿灭义和拳的乱匪。而今虽然不能说拳匪已经清剿干净,但应该说是再无作乱之力了,按理说,老毛子的军队也没有了留在大清国土里的理由。
可是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单单是剿灭义和团,哪里用得到这么大的阵仗?兵分四路,先逼死了黑龙江将军寿山,而后侵吞吉林全境,最后大破盛京将军,东北三省全部失守。老毛子安的,就是吃下东北的心!
昌图府是粮仓,可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粮食往里运了。按理说,各路兵马调配辎重补给,有了结余是应当归仓处置的。可自打老毛子来了,粮食一个劲儿地往外运,没见旁处补进来的。到今年秋收还有好久,按照现在这么个出入法,昌图府的粮食许是挺不到那个时候。
朝廷的讣告上说,杨儒大人是积劳成疾给累死的。但是坊间流传着另一个说法,却是可信得多。
说是老毛子提出了要求,不但是要在东三省驻扎,还要派兵到朝鲜和蒙古。而且还放下了话,只要俄军不撤出,大清的朝廷就不许派兵接管,只能是留有原备的兵马。
可这不是放屁吗?除了开城门投降的,剩下的那些部队,哪一个不是叫老毛子给打成了残废?保持原备兵马,那么点人在老毛子面前,和脱光了衣服的大姑娘没什么两样。
据说听了俄国使臣的提议,李鸿章与军机处曾电告杨儒:“全权定计,朝廷不予遥制。”这话什么意思呢?杨儒你看着办吧,美名骂名,皆由你一人来背。若是再起什么事端,也是要砍你的脑袋当浇火的水。
杨儒倒是个硬骨头,说不签字就不签字!老毛子一再逼迫,杨儒撂下四个字,“未奉朝旨”!
连日里如此心力憔悴,在腊月十七那天又受了俄国使节的侮辱,回到使馆的杨儒刚一下车,便是吐了口血出来,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又过了十日,终于是撒手人寰。
这事情听来让人唏嘘不已。不过也就仅仅是“唏嘘不已”了,老毛子还是该干嘛干嘛,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城外甚至已经垒起了简易的营房,瞅着这架势,是要在昌图府长住了。
火车站彻底交给了日本人——义和团闹起来以前,那就是日本人在盖的——说是要在今年通车。昌图府街面上都在担心这件事儿,因为据说这钢铁的长虫一来,隆隆作响黑烟滚滚,是要破坏昌图府风水的。
富商乡绅们,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坐到一起开了个会碰了个头,说是要商讨一下应对之策。
虎子跟着作为阴阳先生被请了过来的彭先生,一道来,听着一帮老头子痛心疾首地吵了一上午的架,心里头别提多腻味了。
“要我说呀,”一个老头压下了众人的议论,说,“咱们再怎么商量都得不出个结果。应该联名写一封状子,递交知府衙门。这民意如此,想必安大人,也不能一意孤行啊。”
“你老糊涂了吧!”旁人可不卖他这个面子,“这是日本人修的火车站,安知府现在无非是给洋人舔屁股,怎么顾得上你这个老东西?要我说,咱们到火车站上去闹一闹。官府怕洋人,洋人不该是怕咱们吗?逼急眼了,再弄出一个义和团来!”
“好胆色!”有人说话阴阳怪气的,“邓老板,您家大业大。这事儿得您主持。你头一个,去跟日本人闹去,我们一定跟着上。不过若是您爱惜羽毛,光指望着别人出头,这话就还是别说了。都不是傻子,当别人是傻子的才他娘的是真傻。”
虎子这个时候尤为佩服彭先生的涵养。即便如此吵吵嚷嚷,彭先生也能闭目养神,充耳不闻。时不时端起那盏瓜片儿饮一口,叹一声好茶,看着旁边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种场合,茶就不是用来喝的。再好的茶水,摆在那看着好看而已,等主家请茶了,那叫“端茶送客”,不等人家把话说出来,客人自个儿就该走了。虽说是各家乡绅聚在了松鹤楼,不分什么宾主,但彭先生是被请来说风水的阴阳先生,肯定是“客”没跑了。他一个劲儿地端茶……怎么着?还要把这一屋子人都给送出去?
但是人家彭先生有本事,这是谁都说不过去的,所以人家爱怎么样怎么样,今天的主角也不是他。
这么个地场,哪怕虎子在外面,都有人叫他“小彭先生”了,但是到底是以彭先生小徒弟的身份来的,这儿可没有他坐的地方。就这么干站着小两个时辰,练家子的身子受得了,他心里头也刺挠。
“师父,”虎子俯身在师父耳边,轻声道,“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出去透口气。”
彭先生揉着眉心,瞥了一眼还在拌嘴的人群,也小声跟虎子说:“去吧,不用再回这儿来了。”
得了彭先生这句话,虎子觉得一身轻松,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
他刚要开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迎面进来一个瓜皮帽长衫小短褂:“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诸位爷都在呀!您吉祥!”
“张大仙!”虎子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开,向门外张了一下,没瞧见老毛子,心也就放下了,回到了彭先生身边。
“彭先生好,彭小道友好。”张大仙踱着方步,一点一点就挤进了房间。看有个座上没人,一撩长衫下摆,大模大样坐了下来。
屋里一时间都没人说话了。
按说今天这事儿说不上机密,却也是没告诉外人。这松鹤楼三层的包房,这么大的只有一间,这张大仙摆明了就是知晓今日里有什么事,堵着门来的。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有不认识他的,自然就没给好脸。
“这里是什么小猫小狗都可以进来的吗?”一个胖员外指着张大仙的鼻子骂,“哪儿来的东西?好大的威风!滚出去!”
旁边有人拉着:“别介!这是张大仙!”
胖员外混横:“我管他是什么张大仙、狗大仙,没听说过!昌图府叫得上名号的哪个我不认识?我还跟知府衙门里头喝过酒呢!”
张大仙呵呵一笑,说:“我不过是蝇营狗苟无名之辈,的确是不入诸位法眼。不认得我,确实情有可原。但是今天也不是我想来的呀……”说着话,张大仙儿怀里摸出把枪来,“啪”!就拍在了旁边的桌子上。继而笑得更开了:“我还真就不能滚出去。”
见了真家伙,那个胖员外吓得倒退了两步,“噗通”一下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还真就不相信,您敢开枪。”一个瘦高的人站起来,“今天这儿这么多人,都是昌图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康平、辽源来的各大财主也都在这儿了,哪怕您背后有俄国人撑腰,死了人也不是太好办的事情。”
“您说的对,”张大仙坐在座上翘起了二郎腿,“大家都是生意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能言语上说明白的,就不要喊打喊杀。”
先前说话的那个老人冷哼一声:“老毛子的狗而已,别那么嚣张!你自己就是身上带仙儿的,更应该明白‘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背弃祖宗,是要遭雷劈的!”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张大仙被这老头这般辱骂,仍是那一脸和颜悦色的笑,“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整个昌图府和洋人走得亲近的,不光我一个。啊!对了!你们找来的这位彭先生,他家的徒弟就和一个日本人玩的很好!出入城带什么东西都不用查验的,他们也是修士啊!这不是数典忘祖,这是良禽择木。”
虎子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一直觉得,他和橘金泽那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彼此意气相投,可比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会知音的意思。叫张大仙这么一说,好像是他彭虎变得和张大仙这般龌龊的人一样了!
虎子涨红了脸,破口大骂:“贼洋奴,放你娘的狗屁!”
张大仙儿脸上微微变色,却又很快平复了下来,仍旧做了那一张笑脸:“何苦恼怒呢?彭小道友,我是很欣赏的,哪一日想通了,不打算跟着日本人混了,你来找我,转投安德烈将军手下做事,我给你引荐。”
虎子更是气得不行,手一抖,袖里刃攥在了掌心,就是要扑上去和张大仙拼命!彭先生在一旁攥住了虎子的手腕,冷声道:“回来!不得放肆!”
被彭先生这么一吼,虎子喘着粗气退了回来,眼光还是恶狠狠盯着张大仙。张大仙根本都没再瞧他。
“大仙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一个中年男子忽然插话,“总不会就是为了来跟小孩子拌嘴吧。”
张大仙儿一拍大腿:“你看您这话说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你们总是说,担心火车站破坏风水。自己就是带仙儿的,堂上也有能掐会算的,我打保票,火车站修完通车,昌图府的风水错不了。”
“咱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又一个人站了起来,“你说好就好了?我们请彭先生来是干嘛的呀?彭先生,您应该说说,这火车站修好通车,那烧煤炭的机器呼啸而过,对这昌图府的风水,到底有没有破坏?”
“甭说了!”没等彭先生开口,张大仙就插话了,“非得我把话说明白吗?不坏风水要通车,坏风水也要通车!这事情是太君们决定的。等通了车,我家主子也要用这个车站的,哪能让你们几个****胡搅蛮缠的搞坏了事情?”
“张大仙!你!你……”那老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们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大仙声音冷了下来,“单就你们这些乡绅,捅破天去能有几杆枪?我来这儿,还真不是为了老毛子和日本人,我来这儿是为了诸位好啊!你们若是真要闹起来了,呵,再大的家业,一炮就上天。”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张大仙他说的没错,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可能这一帮乡绅你推我,我推你,吵了一个上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更何况,就算林子里的鸟都被打光了,这猎手的眼睛也啄不瞎。
那老人还不死心:“彭先生,您给说句公道话!”
彭先生站起身抱拳行了个礼:“诸位爷台,彭某人身小力轻,扛不了这个担子。若是有心,还要诸位另请高明。虎子,咱们走。”
彭先生和虎子下了楼,屋里头这一众富商乡绅全都傻了眼。张大仙端起来别人的茶盏饮了一口,叹道:“瓜片儿!好茶!可惜有点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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