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个竹管,一只长两指宽,用蜡封得严实了,长得像个火折子似的——这就是方学斌拜托鬼家门带的“条子”。现在正贴在虎子的肚皮上。
虎子终究还是来了,还是他来了。他作为一个半大小子,面对的出入城盘查不会很严格,更何况他手里拿着橘金泽给他的“通关文牒”呢。一个少年人在城里出入,惹来的眼睛,肯定是会比李林塘那个“大和尚”少很多。
上一次是要在春风苑接头,可是把虎子羞得够呛。不过这一次也没好到哪去儿,是在逍遥堂。逍遥堂,这名字起得好,不知根底的多半会以为是医馆药店一类治病救人的地方。实际上,这是昌图府城里的一家大烟馆,做的是福寿膏的生意。
虎子见了这块招牌,直嘬牙花子。他心想:这革命党人也是有闲钱!那青楼的老鸨子和小国公有瓜葛,这烟馆子的老板也是他纳兰朗的人吗?
“这位少爷,您找哪位呀?”烟馆的伙计也是很有眼力见。虎子的打扮不像是富贵人家,看精气神不像是抽过福寿膏的,只身一人前来,十有**是要寻人。
虎子笑着应声:“我找……小国公。劳烦您引路。”
“呦!那您来错地方了!”伙计一拍手,“小国公何等身份的人物,怎么会到我家烟馆里来?您自便。”
说话间就是要把虎子请出去。虎子眉毛一立:“你这小碎催,帮着小国公挡雷,你拿了点银子也是理所应当,但是不要性命了吗?我找小国公又要事,若是耽误了,你可要拿你的脑袋来赔!”
那伙计看虎子的样子,也拿捏不准是不是在拿话诈他,只好说:“我才换班,此前头,来了什么客人我也拿捏不准。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我家掌柜的。”说出这话来,那就已经是在说纳兰朗就在此处了。这伙计拿借口推脱,无非是去请示纳兰朗,要他定夺见还是不见。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这位小爷,不好意思,怠慢了。小国公有请。”
这个小胡子,应该就是那个伙计嘴里说的“掌柜的”。既然是掌柜,也就是说,他也是给别人干活。这逍遥堂是什么太上场面的地方,装修得却也很不错。镂空的竹子面屏风,隔出了一个一个半开的小间儿,每间都放一张榻,榻上放个小桌,桌上一盏火灯,旁边是一两个烟鬼半躺在榻上吞云吐雾。也是在闹市里,这么大个店面,也不知背后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物。
虎子忍受着一路走来那烟雾缭绕间难闻的气味,跟着小胡子掌柜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廊,终于是来在了地方。
纳兰朗身份不一样,自然不能和那些普通的烟鬼躺在一个地方。虎子眼前是一个单间,掌柜的引着虎子推门而入,躬身道:“小国公,人给您领来了。”
纳兰朗斜靠在缎子面儿的垫子上,眼皮都没抬一下,挥了挥手。掌柜识趣地“哎”了一声,倒退着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纳兰朗脚边跪着个相貌精致的女孩,看起来十六七的年岁,正拿着一块福寿膏,在象牙段儿的烟枪上打了个双莲并蒂的烟泡儿,递到了纳兰朗的手里。
纳兰朗把烟枪放在了一边,对那姑娘说:“你先出去吧,不用伺候着了。”
等那丫头出了门,虎子两步上前,隔着摆灯的小桌,一屁股坐在了榻上。这跟外面的就是不一样!虎子心里暗叹,这缎子面滑得像是猪油,软得像是才下的雪,有钱人当真是会享受。
“掌柜的刚才来说,有个半大小子要见我,”纳兰朗幽幽地开口,“我一猜就是你。小英雄屡次相帮,纳兰朗感激不尽。小英雄本事高强,不知有没有兴趣入我革命党来,抗击外国豪强啊?”
虎子没正面答他的话。这纳兰朗竟是个抽大烟的,这让他低看了许多:“怎么着?今天没带着那个玩枪的吓唬我呀?”
纳兰朗笑了一声:“哈哈,小英雄你玩笑了。东西呢?”
虎子一边解腰带一边问:“小国公,你们就不怕我拼个鱼死网破,将这东西交到官府吗?说不得交了这东西,我们算是个戴罪立功,还能免于刑罚。”
“我没担心过这件事,方学斌也没担心过这件事。”纳兰朗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与你交集不多,但是从你们救了方学斌又肯帮我们送信这些事上我能看得出来,你们都是有血性的江湖豪杰。洋人侵犯我华夏之土,你们就算不上战场,也定然不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所以你们就屡次三番,搅扰我们的太平日子?”虎子披散开了衣服,才把贴身的竹管递到了纳兰朗的手里。
纳兰朗拿到了竹管,先是查看了一下其上隐秘的记号,才是拿到了火灯旁烤化了蜡,倒出一个小纸条来。反复看了几遍,他便是把那张条子凑在了火灯上烧了。
“小英雄开玩笑了,”纳兰朗坐正了身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国亡了,我等身为大清子民,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虎子终于忍不住好奇,还是这么问了:“您可是未来的奉恩辅国公,世袭罔替的皇亲贵胄,这么说话合适吗?”
“别说是皇亲贵胄,”纳兰朗笑出了声来,压下声音,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给我个皇帝,也不过是亡国之君,有什么意思?”
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可不能是在这个人物身边来回了,一不小心那是要掉脑袋的!
正是他要穿起衣服告辞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骚乱。虎子和纳兰朗都还没反应过来,几个新军装束的军士,推门而入!
虎子吓得差点拉在裤子里头。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事情败露,官府要拿纳兰朗问罪!而他自己这条小虾米,算是折在纳兰朗手里头了。
两个兵丁让开了身子,纳兰博维铁青着脸迈步进了屋。掌柜的跟在纳兰博维的身后直擦冷汗。
纳兰博维伸手一指,转头对掌柜的问:“这就是你说的人不在你这儿?”
掌柜的吓得腿软,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纳兰大人呐!草民也是身不由己啊!草民……”
“够了!”纳兰博维喝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掌柜的忙不迭起身,与一众兵士一同退了出去。
虎子吓得脸都有些发白了,纳兰朗却还是脸上带着笑,伸手招呼着自己的哥哥,还把烟枪递了出去:“大哥,来来来,这儿的姑娘烟泡打得漂亮,要不要来上一口?”
纳兰博维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了烟枪撅成两半,狠狠掷在了地上:“朗儿……你!你……你知不知道阿玛多担心你?听说你来了这种地方,阿玛差我放下了布防的任务前来寻你!你居然……”他一转头,指着虎子:“还玩上了兔子?!滚!你这个小子也给我滚!”
虎子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是既然纳兰博维发话让自己走人了,他还是脚底抹油的好。来不及穿好衣服,他披上了褂子抱起了衣服,就要往外走。
“你留下!”纳兰朗也是大喝一声,又转头对纳兰博维说,“他是我的人,凭什么听你的话?阿玛从来没担心过我,他不过是怕我坏了国公府的名声,我心里明白。大哥你也不用拿什么言语来劝我,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纨绔子弟,抽口大烟,是应该应份的事儿。”
纳兰博维把不知当走不当走的虎子晾在了一边,指着纳兰朗的鼻子训斥道:“朗儿,你是嫡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咱们一家哪怕是被疏离到了关外,但也是世袭罔替的贵胄,阿玛怎么会不紧张你这个唯一的嫡子?”
“阿玛当然从来没紧张过我!”纳兰朗一拍桌子站起来了,“我文不成武不就,比不上你这么能干,阿玛从小就没拿正眼看过我!我之所以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是因为我能为纳兰家生下一个名正言顺继承爵位的孩子来。我趁着年华大好声色犬马有什么不对?反正天塌下来,也有你这个在朝为官的兄长顶着!”
纳兰博维瞪大了眼睛:“跟我回家!”
“我没有家。”纳兰朗又坐了回去,还伸手一把把虎子拉到了他的怀里,“自打额娘死了,我就没有家了。你让阿玛把姨娘升成正妻吧,这样你也是嫡子了,纳兰家就用不着我了。”
纳兰博维的目光在虎子和纳兰朗身上游弋了片刻,终于是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听外面脚步声走得远了,虎子长出了一口气,从纳兰朗的怀里挣出来,边穿衣服边说:“好险!以后有什么事情可别再找我了,经这一吓,少说我短命十年!”
纳兰朗笑了两声,说:“小英雄为家国大业行义举,增福增寿,也比这十年多了。”
虎子嗤笑一声:“只是可惜了你的烟枪吧?”
“不可惜,”纳兰朗伸着懒腰拉着长音,“我又不抽烟,可惜什么?”
虎子一愣,眼珠转了转,指着纳兰朗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故意让哥哥寻过来的!这大烟馆里,没有你安排的人手?”
“聪明!”纳兰朗一拍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变化之道不正是你们道家擅长的吗?小英雄如此聪慧,我不由得不生爱才之心。当真不想为家国大业尽一份心力吗?”
“别了!”虎子赶忙打住了话头,“您玩的这东西火头太大,我怕烧死。”
“那好吧,”纳兰朗站起身冲虎子一拱手,“小英雄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便是与我说,纳兰朗随时恭候大驾。”
虎子没搭理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小国公,我问你个事情。”
这回轮到了纳兰朗愣神:“小英雄有话但说无妨,只是这竹筒里的东西,确实是不能告知。”
“不是那个事儿,”虎子正色道,“刚才你家哥哥说我是‘兔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纳兰朗脸色精彩了许多:“小英雄,这事情是魏晋风骨留存,不说也罢。”
虎子拧着眉头:“不行!这事情很重要,非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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