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朔月,是炼化鬼胎的好时候。
彭秀篆坐在榻上,身边放着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一个小小婴孩,已经睡得熟了。这是秦家那个小寡妇的孩子,也就是彭秀篆他苦守了十个月,方才得来的鬼胎。可这孩子哪里像是鬼胎呢?虽说是落生不久,皮肤还皱巴巴的,眼睛也尚未张开,但是看起来也与寻常的孩子并无两样。
彭秀篆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灌酒。这算是饮酒壮胆吗?彭秀篆嗤笑一声,自己事到临头却还是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终究也有胆怯的时候。已经干出了伤人害命的事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他怎的还怕了呢?
他问自己也分不出个结果来,只能是把烈酒入喉,浇自己一个伶仃大醉人事不省,方才能解一时的忧愁。
当看到那秦家的小寡妇产下鬼胎以后,那枯槁的面容,彭秀篆觉得自己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明白了,这不是因为他头一次伤害无辜,良心不安,而是他一直欺瞒自己,结出的恶果——他切实地喜欢过这个小寡妇。说是贪恋这种远离尘世无忧无虑的日子吗?可若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儿,他应也是不会耐得下心思,在这里等候到她一朝分娩。
自己师父说的没错,“情”字是修行的一道坎。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彭秀篆不知道为何,就想起这样一首诗来念。他本觉得这不过是文人骚客无病呻吟,而今看,无非是当初没有切肤之痛,不知其中深浅。
彭秀篆本是想拿这你鬼胎练功的。却不想,在那小寡妇临终之时,自己鬼使神差给这鬼胎渡了一口元阳真气,反倒是折损了道行,将一个青面獠牙头生独角恶形恶象的小怪物,化成了凡俗婴儿的样子。
他没办法不这么做。那小寡妇当时形状与一具干尸已然无异,偏偏是那一双眼睛还是原本那么清澈透亮,就如第一次在秦氏家中与之同席时,那泛着泪光的眼睛。
在彭秀篆的记忆里,这个姑娘是很爱哭的。他现在甚至想不起来她笑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明明自己给她讲笑话的时候,这姑娘是曾笑过的。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柳树村的。他应当……是落荒而逃吧。那时他抱着这个孩子,在天未亮时便是出了门,不顾着身后有人呼喊,等再有神志的时候,已经是来到了城里,眼前是车马喧嚣了。而怀里的孩子,也许是苦得累了,也许是饿得乏了,早已没了声息。
他不想这个孩子死,哪怕是拿他练功,到时候这孩子也应当是个活着的!不吝钱财总是能找来人照顾的。他与人编了个妻子难产而死的谎话,便是寻到了乳娘,也给这孩子洗了个澡,剪了脐带。
彭秀篆心中憋着一股子火。他本是要那这个孩子来练功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走到了这一步?
他愤愤地把酒碗撂在一边,又将襁褓拎了起来……却还是狠不下这个心。他还记得是答应过秦家的儿媳妇,要把这个孩子交还给她,让她养大的。现而今那姑娘已经死了,可是这个孩子还活着。这孩子是个怪物,可是这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了,还要将她儿子的性命也夺去吗?
受彭秀篆这一用力,那本是熟睡的婴孩转醒了过来。那哭声是有些刺耳的,却能让彭秀篆感觉到那一丝活泛气儿。这是个人,彭秀篆想,这是活生生的孩子,哪怕他身体里阴气环萦,但是他现在还是个人的模样!哪怕他父亲是个鬼怪,他的母亲也是个活生生的姑娘!
“你也要喝一杯吗?”彭秀篆举起酒碗,笑着问。
那婴儿听闻到了声响,竟是收敛了哭声,睁开了眼睛。彭秀篆被这双眼睛刺得心里一痛——眼睛的形状不与那秦家的小寡妇一样,可是这一双眼的清澈透亮,与那个爱哭的姑娘如出一辙。
彭秀篆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了。这孩子就是自己命里的克星,是他造下的孽。
彭秀篆又把这孩子轻轻放到榻上,想去唤醒睡在隔壁的乳娘。忽而窗户一动,一个黑影窜了进来!
彭秀篆自后腰拔出一把刀来,一个转身,便是把那锋刃抵在了来者的咽喉上。
“师兄,别动!”李林塘高举起了手,背贴在墙上,“是我,林塘,你师弟,李林塘。”
彭秀篆眯起了眼睛,分辨了好久,才是又把刀归到鞘里,坐了回去:“你怎么来了?”
李林塘轻叹了一声:“师父叫我来的。”
“哦,”彭秀篆点了点头,“师父怎么说的?”
李林塘答道:“算算时日差不多了,师父叫我带你回去。”
彭秀篆看了一眼榻上的孩子:“回去?也好。”
“这就是那个鬼胎吗?”李林塘走得近了一些,“看起来好像和一般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他落生的时候,把稳婆吓晕了。”彭秀篆苦笑了一声,又饮下了一杯酒。
“你屋子里的酒味,熏得我都要醉了。”李林塘斜眼看着彭秀篆,“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不是,我是借酒浇愁。”彭秀篆把酒碗推到了李林塘面前,“陪我喝。”
李林塘津了津鼻子,笑道:“师兄,你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已然行差踏错一步,能够悬崖勒马便是好事。你且歇着,我将你这忧愁消去,你便是不必‘酒入愁肠愁更愁’了!”
说着,李林塘便是伸手要抓这襁褓。彭秀篆赶忙将酒碗丢在一边,才入鞘的刀又拔了出来,劈落在了李林塘手前!
“师兄,你要干什么!”李林塘庆幸自己收手够快,若不然,这“猛虎拳”要变成一个独臂大侠了。
彭秀篆盯着李林塘的手:“把你的脏手拿开,别碰这个孩子!”
“师兄你是什么意思?”李林塘瞪大了双眼,“你还要拿鬼胎练功?师兄,人家外人说咱们是邪门歪道,你可不能真的往这条路上奔呐!一步错,步步错,你今日炼化了一个鬼胎动摇了道心,尝到了戕害人命的甜头,那便是真的要堕入魔道的!”
彭秀篆摇了摇头:“我答应过,那个姑娘,要把这个孩子养大。”
李林塘倒吸了一口凉气!本以为自己这个师兄胆大包天,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都不会惊异,彭秀篆这话一出口,李林塘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他。李林塘瞪大了双眼:“师兄,这可是一个鬼胎!”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李林塘勃然大怒,“这东西生性残忍,掠取他人阳气方能落生,这要是养大了,那就是为乱一方的大事!”
“我养的,我自己负责。”
李林塘后退两步,摆开了架势:“你负责得了吗?”
“你是要跟我动手?”彭秀篆将两把刀都抽出来,擎在了手里。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李林塘,看得李林塘汗毛倒竖。
李林塘从未见过自己师兄这般模样,或者说李林塘从未见过自己师兄,对自己露出这般模样!这是要搏命,这是要杀人,这是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李林塘能感觉到一丝丝冷汗顺着自己的脖颈滚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随你。但是你要带着这个孩子去见师父。你能在我的手里保下他不算本事,你能说服的了师父吗?”
“谁拦着都没用。”见李林塘收起了架势,彭秀篆也放下了刀。
“你又没养孩子,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伺候他呀?”李林塘开始没话找话。
“我养大过你。”
确实,李林塘是被自己的师父收养的,也确实是由自己这个师兄带大的。彭秀篆说他养大过李林塘,这话不假。
李林塘讨了个没趣,讪笑了两声,说:“师兄,你别这样……那个孩子得有个名姓不是?他……似乎姓秦?”
“不,他姓彭。”彭秀篆抬头看了一眼李林塘,“就叫彭虎好了,让他与你做个兄弟。”
李林塘笑得更是尴尬了。
“我去找他的乳娘,”到这时彭秀篆才是想起来,该是给这孩子喂奶了。
他抱着孩子起身越过李林塘要出屋的时候,门却是被人踹了开来,一个人头被丢进了屋里,从勃颈处淌出来的血淋得到处都是。那血溅到脸上,还是温的。正是那奶娘!门外站了十几号人,各个手里拿着兵刃。
“什么人!”李林塘把怀抱着孩子的彭秀篆拦在了身后,大喝了一声。
“许久不见,二位别来无恙啊。”一个阴仄仄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提着滴血的剑,越过众人来到了近前,“两位好本事,找得贫道好苦。今日再一见,两位还是神采奕奕,风采不减,贫道心中很是欢喜啊!”
彭秀篆看清了来人样貌,也是叹了一声:“付道兄,你也……别来无恙啊!”
。文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