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康所言惊得虎子遍体生寒。他一直觉得,英雄人物应当有一个英雄人物的死法。马革裹尸也好,英雄迟暮也罢,发誓与城共存亡备好棺材自尽身死也是一桩美名。哪怕朝廷,加了再多的罪名在寿山将军身上,也不妨碍他在老百姓心里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而与他一起卫戍边疆的那些将士,乃至是朝廷,虽败犹荣。
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打不下去了,不是穷途末路了,将士们尚且还能一战,朝廷却下了投降的命令。若是仅仅如此,也倒还好,毕竟四九城都让洋人给坐了大殿,这边输了又算什么?但朝廷却偏偏要说,是寿山将军统兵不利,败在了洋人手上,才选择了殉国。而后为了讨好老毛子,又织罗了好多莫须有的罪名给寿山将军,甚至不让他安然入葬——朝廷连自己无能的骂名,都要找一个英武的将领来背负了,这是何等卑劣龌龊的行径?
虎子不是没怀疑过孙康所言有虚,但是孙康的话,却不由得虎子不信。仔细思量一番,孙康所讲的这个故事,才更加的入情入理,反倒是寿山将军备棺自尽殉国一事,有许多的蹊跷。听起来确实是英雄所为,豪气干云,可再前后一想,联系一下朝廷给他定的罪,也不免觉得荒唐。
虎子虽然心中感慨,却知道现在不是时候。逝者已矣,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应当管的,更何况他也管不了。眼下的事情,是这一处鬼楼,这一片林子,吞噬往来生人的性命,戕害原本在此处修炼的诸多仙家。若是此时不除,养出个大患来,反倒更不好收拾。
抱拳躬身,虎子对着孙康行了一礼:“寿山将军遇害始末,我们定然记得了。只是人微言轻,讲出去他人未必会信。不过,孙军爷您放心,但凡有人问起,我们必然如实转述。”
“好!”孙康也是冲虎子一抱拳,“你这后生深明大义,孙康在此先行谢过。若是我还有一幅肉身,定然与你饮上几杯,结一个忘年的兄弟。哎……此处不适宜生人久留,让我送你们出去吧。”
“军爷且慢!”虎子赶忙挥手拦住,“我们并非误闯至此!”
孙康的身影一顿,继而又飘忽了起来:“是了。我疏忽了,你们说,这是什么出马弟子?是哪一家的道士?我可是听说了,哪怕是道士、弟马,也不能随意对未曾作恶的鬼怪出手,那你们是来干嘛的呢?”
虎子直嘬牙花子,心想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一年多的光景,提升到这个境界,那都是拿凡人的性命累积起来的!
虎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知军爷,您是听谁说的呢?”
“仙师这般嘱咐我的。”孙康回道,“应当与你们是同道中人,说不定你们还认识!仙师是个好人呐……”
“仙师”!这两个字在虎子耳畔响起,就如同炸雷一样。照常来讲,有些修为的人,就有可能被寻常人称作仙师。只是这个名号太大,除了当真是功德不菲的修士,也就只有一些欺世盗名之徒,胆敢当此称谓。在关东虎子还没听说哪一个人敢自称为“仙师”的。但是他却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号,去年中元节闯太阳山寺的女鬼,地穴道场里的蜘蛛精,都曾提过一个“仙师”。虎子有预感,这次的事情十有八九,又和那个石符的主人脱不了干系。
橘金泽看虎子面色不对,递了一个眼神过去。虎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问题,想了一想,接着跟孙康套话:“我们此来……是为了,除魔拔秽。此一处,一直有恶鬼,伤害凡人性命,甚至有不少仙家,也遭了毒手。”
“还有这等事?”孙康语调往上扬,“有一身的本事,却是像寻常人出手,真是龌龊。就在这附近吗?”
听孙康说这种话,虎子的眼眉微微一跳:“确实不远。军爷,我看这楼里头,好像也死了不少人呢!”
“不错!”孙康一仰头,“这是仙师的妙计!怎么样?解恨吗?那些老毛子,落到了我的手里,还能得了好?等我出去那一日,不单是老毛子,增琪一派的那些王八蛋,还有日本的小鬼子,我一个一个都给他弄死,为将军报仇!”
虎子暗暗苦笑了一声,心道这也真是个棒槌,他面前站着个不梳辫子的。猜也应当猜到这是个日本人了,怎么说话这么没有遮拦?再一想,自己此前说那些“弃暗投明”的话,好像这个清风已经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他并不是完全恢复了神智,而是还有些恍惚的。
“孙将军好豪气!”虎子一竖大拇指,“按您所说,这仙师也是一个心系家国的人物。”
“不止如此,说来话长,我一个人也是寂寞,既然与你们三个小辈聊得来,便是多说一些吧。”孙康那魂魄往供桌上一坐,伸手一招,虎子他们三人身后的地板隆起来了一块儿,成了一个墩子的样式。孙康又摆摆手:“都坐,都坐,我跟你们仔细讲一讲。”
三个人又对了个眼神,虎子和橘金泽微微点了点头,也就全都落了座。这个时候就连赵月月都感觉出来不对劲儿了。这位孙军爷,似乎性情不定,一会儿是一个脾气。都说悲子性情乖张,是因为以前死过。可是但凡能够修行的一般也都定了性,再怎么古怪,不会来回变化。面前这个清风——已经不能称呼为“老清风”了——必然还有许多的文章。
“都坐好了?”孙康扫视了一圈,笑了两声,“哈哈,说起这个仙师,真是不同一般。当时啊,看见那个叛将从背后一枪打死了将军,我是不信的。我都没反应过来。当年将军骑着马横穿敌占区,大腿上中了两枪,跑回营的时候,裤子都染透了,脸色白得跟宣纸似的,可还是活下来了。怎么就被一枪打死了呢?我就恨呐,掏出枪来,我想杀了他。那帮王八蛋不是临时起意,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的枪还没掏出来,就让人一枪开了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呆呆的看着死了一地的人,这个是将军,这个是我的同袍,这个是我!我就知道,我死了。死了以后我就漫无目的地走,我想报仇,却什么都做不了。直到我遇见了仙师!”
“仙师长什么样?”虎子忽然插话问,“这位仙师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还是……真记不得了。”孙康思索了一番,却没能给出答案,“哎,真奇怪呀!我明明见过仙师的脸,听过仙师的尊讳,怎么就……记不起来了?不过这不重要,我给你们接着讲……”
这其中有蹊跷,清风烟魂记不清生前的事情很正常,但是记不清死后的事情,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孙康接着说:“说是我遇见了仙师,不如说是仙师找上我。他说他在找,为国捐躯,英勇就义的英灵。我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其实不算,但是仙师看得上我,把我带到了这儿来。手把手教了我三天,让我学会了怎么操作这栋楼。”
三天!橘金泽心里一紧,看向了虎子,虎子也是一脸的惊愕之色。他们已经十分高估这幕后之人了,却没想到,随着孙康话越来越多,他们的心却越来越沉。阵法一道的复杂程度,可以用浩瀚来形容,哪怕是最简单的五行属阵法,相关的典籍也是汗牛充栋。更不用说阴阳师变化,八卦之巧妙,相互结合,无穷无尽。
这位仙师,肯定不是在短短的三天时间里,教会了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东西的小鬼,阴阳五行八卦阵法之术。而是在这三天时间里,便让他明白了,怎么操纵这座大阵。也就是说,这座阵法的操纵之术,十分简单。
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东西,越是困难。这座大阵的复杂程度超乎虎子三人所能想象的,他们仨加在一起,在阵法一道上,也敌不过这幕后之人的十分之一。可偏偏这么复杂的阵法,却能以极其简单的手法操作,这就是所谓的返璞归真。这人的可怕程度,在三人心里又上了一层。
“仙师要我守株待兔,然后就走了。”孙康没感觉到气氛的古怪,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开始我还纳闷,荒山野岭的,旁边就有一个小村子,我等谁来呀?可是万没想到,我等了没几天,就等来了一群老毛子。我一个都没放跑,全都引到了这楼里面。按说我能让他们在梦里死去的,可那太便宜他们了。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折磨疯了,让他们自相残杀,看得我这个解气!啊?你们说解气不解气?”
说到杀人的时候,孙康整个都兴奋了起来,身影愈加模糊,像是随时会消散的样子。
孙康的声音也跟着飘呼不定了起来:“这帮王八犊子死了以后,我能感觉得到,我不一样了!仙师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能走出去了,我就算成了,洋人拦不住我,我就能为寿山将军报仇了!可杀几个洋人还不够,我还得杀更多的洋人。只可惜再后来,没有洋人进来了,我就只能睡觉。要不是你们三个把我吵醒,我还睡着呢。说来也奇怪,怎么睡着睡着觉,感觉本事还往上涨了呢?”
这一回,虎子他们仨算是把事情弄明白了。这个孙康,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棋子,此处的凶险,归根结底是那个所谓的仙师造下的孽。这个阵法在无人看管的时候,也会自如地运行,杀害这进到林子里的外物,将阳气血气,一部分哺给孙康,一部分与阴气糅合,支撑阵法的运转。
“好大的手笔。”虎子不由自主地叹了这么一句。他又想了想,问道:“军爷,您觉得,对寻常百姓出手的,该当如何?”
“自然是斩尽杀绝!”孙康的回答毫不迟疑。
虎子心下稍安,接着说:“孙军爷,恐怕您不知道,其实……”
“谁是孙军爷?”孙康问了一句,又说,“都聊了这么久,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是钱大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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