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劈、扎、缠头、裹脑、收刀,提刀、劈、扎、缠头、裹脑、收刀……一遍又一遍,练刀最基础的基本功,虎子已经在院子里头练了一整日。已经是快要飘雪的节气了,可身着一件单衣的虎子,却已经是大汗淋漓。
每一式都要用尽力气,这是罚,按照他师叔李林塘的话讲,“练到废为止”。
“师父……快要吃饭了,”赵善坤在屋里给虎子求情,“我师兄都练了一整天了,这不吃不喝的,人要受不了的。您就让他进屋吃口东西再练也成啊……”
李林塘瞥了赵善坤一眼,碾碎了手里花生的红衣,丢进了嘴里:“你这个做兄弟的倒是知道心疼人。可他自己糟践自己,谁能拦得住?他不是愁吗?他不是心里头不痛快吗?他不是觉着自己废了吗?就这么着,我看挺好,人家当爹的都没说什么,你就甭拦着了。”
彭先生苦笑了一声,叹道:“孩子越大呀,心里的主意就越多。让他练去吧,什么时候把刀放下什么时候算完。他觉得对不起人家了,就开始没命地糟践自己,这不是个事儿。说不听讲不透了,莫不如就让他自己个儿悟去,修了这么多年道,事到临头,却看不明白了,这么多经书,都让他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两位做长辈的都这么说了,赵善坤也不好再为虎子讲情。他扒开窗户缝向外头一望,又缓缓把窗户给带上了,心想着留下两个窝头来,免得到夜里自己师兄饿得睡不着觉。
虎子一刀一刀虽然是斩在空处,可他心里头是有个敌手的——或说是个发泄的对象——他自己。他恨不得将自己个儿千刀万剐,一块骨头渣子都不留下。他自己怎么就那么没用?事到临头,居然要一个小丫头片子挺身而出保全自己。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赵月月拦在自己的身前,请了胡传文上身的模样。越想他越是恨,一来恨自己没本事,若是自己的师父去了,再怎样机关变化也绝对是无济于事的。二来恨那个所谓的“仙师”!
放在以往,鬼家门和这石符的主人有什么纠缠,不过是因为这人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伤天害理,身为修士天生就有这样一份义务,要护佑一方太平。说的大义凛然一点,这叫守护平安替天行道,说得功利一点,这叫积累功德磨练心性,有利于修行。
可来在了今日,虎子不这么觉得了。照原本说,赵月月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当初跟着人家爹妈拍胸脯打包票的,抹了脖子以死谢罪都不为过。可他还不能死,他得给赵月月报仇!那石符的主人究竟是谁,虎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在意过。
他根本就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人家的对手这种事情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还需血来偿。这是修士之间的江湖恩怨,自然就是要用江湖上的方法解决。虎子甚至都不肯假手于他人,他打定了主意,这人必须死在他的手里!你
“手、腰、腿,都干嘛呢?”李林塘一边剔着牙,一边摇摇晃晃出了屋,劈头就是一顿数落,“我挂块饼在那儿狗都会耍刀!这才哪儿到哪儿?累了?不行了?不是一天到晚发愁不喝水不吃饭吗?这就受不了了?骨气呢?”
虎子确实是累了,别说是练着刀,就算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站一整天,那也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了。他现在每一次抬你起刀来,都好似这手里的东西有千斤的分量。
可他什么也没说,甩甩脑袋咬咬牙,又一次提刀、劈、扎、缠头、裹脑、收刀。
“哎!这才像样!”李林塘笑了一声,一拍手,“我也颓过,照理说我没资格说你。可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是这个样子,好好练,照这么练,练到你抬不起来手,挪不动步子为止。”
赵善坤仍是不忍心,劝不动自己师父、师伯,便是转回头来上前去劝自己的师兄:“虎子哥,你别练了。你跟师父、师伯认个错服个软,也就没事儿了。你这么练,月月姐就能没事了吗?”
虎子目光一扫,刀随着眼光就挥了过来。赵善坤一下腰,一个铁板桥躲了过去,沁出来一脑门子冷汗。虎子这一刀来的慢,但他手里拿这个可不是平时练功用的木刀,那可是真家伙!
得了,原本还只是作践自己,现在可倒好,还迁怒于他人了。赵善坤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一只手指头照着虎子点了半天,没点出个所以然来,扔下一句“好心当做驴肝肺”扭头就走了,心想着剩下的那两个窝头就是喂狗也不给你留着。
正是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已然是用过晚饭的时辰,前面中门已经落了闩,照常来讲,还能在这个时候敲门的必然是有急事。可是敲门的声音却是不徐不缓,没有半点儿焦急的意思。赵善坤上前去开了门,见到面前这人,也是吓了一跳。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赵月月的父亲赵宝福。赵善坤连忙把赵宝福让进了院里,与正在练刀的虎子打了个照面。赵宝福看见虎子,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虎子看清了来人是谁,压根就没敢跟人家打对眼,而是把眼神飘到了一边儿。
彭先生迎了出来,一拱手:“赵老哥,稀客,里边请。”
“啥稀客,”赵宝福苦着一张脸,“这回来,是有事儿跟你商量。”
进了里屋落了座,赵善坤说是要去准备茶水,被赵宝福拦了下来:“我不渴,也犯不上这么麻烦,说完事儿,我就走。”
“但说无妨。”彭先生见着赵宝福这般苦色,心里也是有些不安。
“我家闺女年纪不小了,”赵宝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合计着啊,给她找个婆家。”
“啊?”彭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月月她……”
“咋了?不就是没醒过来吗?”赵宝福搓了两下手,“可上次彭先生您去看的时候也说了,也备不住能醒过来。不是死了,也不是残了,无非是需要人照顾。可也还是能生育的。”
“赵大哥……”彭先生千算万算没算到,赵宝福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茬儿。
赵宝福就接着说:“彭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我是个大老粗,大字儿认识不了一箩筐。可我也是知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的。我们家赵月月打小命苦,被仙家给缠上了,这么多年来遭了不少的罪。彭先生,您给她看出了门道,照理说算是我们家的恩人。后来你又教这孩子识字儿,那更是不得了的恩情。可一码归一码,现在我们家闺女在炕上一动不能动,也是虎子那孩子的事情。”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林塘忽然插话,“修行一道,风雨难测。赵月月既然立了堂口,那做什么事情都有危险。指不定哪天一早出去看事,晚上人就没回来。这是做一个修士应当担当的风险,到哪儿都说不穿这个理儿。虎子那孩子心眼儿实,觉得是他亏欠了小姑娘。可是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这姑娘自己的事情。出去看事儿,手艺潮落了牌子,您可不能告到我们家来!”
“怎么就不告到你们家来吗!”赵宝福没读过书,口舌也笨,自然是理论不过李林塘,直接就急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那走的时候,虎子到我们家,拍着胸脯打担保,说我家月月啥事都不会有。好好一大活人跟他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成了这样了,我们可咋整?”
彭先生挥挥手拦了下来,又揉了揉揉眉心,问:“那赵老哥,您是什么意思?”
赵宝福又坐了下来,揪着头发说:“你说……哎,虎子,这孩子也是仁义……还知道惦记我们家月月,天天去看去,又是给我们家干活,又是给我们家送野物的……我也明白这不怨他。可我们家月月,我们家就月月一个孩子。我们家没儿子,是绝户。月月,这孩子又是神婆,说亲也困难。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就琢磨着呀——也是我和我们家孩子娘商量过了——虎子也是个亲鬼近神的,也不好找姑娘,不如他们俩凑活凑活,成一对儿得了!”
彭先生虽然早有预料,可听他说出这番话,心里头依然挺不是滋味儿。他叹了口气,说:“赵老哥,月月现在虽然昏迷不醒,但是未必,会有太大的事情。保不齐哪天就醒过来了,你现在,给她安排一门亲事,月月未必乐意啊。”
“我要她乐意干啥?”赵宝福一拍大腿,“谁家孩子结亲,不听爹妈的?这事我做主,我家月月就许给你们家虎子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彭先生眼光一冷,“这俩孩子,认识的时间不是太长,可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咱们做长辈的自然是看得出来,两个小孩子互相喜欢着。若是赵月月无事,你说一嘴,第二天我就备好彩礼去你家提亲。可是没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你要赵月月这么昏迷着嫁给虎子,那就变了味道了?”
“有啥变了味道的?”赵宝福也是一瞪眼,气势丝毫不落下风,“我们家月月都这样了,是你们家虎子害的,他不得担着这个事儿吗?我还告诉你姓彭的,这婚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你若是不许下来,赶明儿我就上外头说,你家虎子糟践了我家姑娘,又不要了!反正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早就没有名节了,我拉的下这张脸来,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怎么在昌图吃饭!”
“你敢!”李林塘抡起了拳头就是要打人。
赵宝福被拎着领子,也是光棍:“你打吧!你照死打!你把我打死了才好!也叫人看看,你们是什么气派!”
李林塘瞪一双虎眼,盯着赵宝福看了许久,直到彭先生咳了一声,,才是放下了拳头,闪到了一边。
赵宝福拍拍前襟,把皱巴巴的衣服顺平了,才又说:“我跟你们说,这亲不但要结,还要虎子这孩子倒插门。等我和月月他娘老死了,虎子给我们打幡儿发丧,将来若是有了孩子,跟我们赵家姓。”
“你不要欺人太甚!”彭先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镗”!一柄苗刀飞进了屋里,正钉在了赵宝福的脚前!赵宝福吓得打了个踉跄,又跌坐回到了凳子上。
门“嘎吱”一响,虎子走到近前把刀从地上拔了出来,架到了赵宝福的脖子上:“我答应了。”
。文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