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挂的红都没往下摘,福字换成了囍字,红布挂上了燕窝椽。
二月初三,刚过龙抬头,这是彭先生和赵宝福商量好的大喜日子。等到礼成,虎子和赵月月,就是一家夫妻了。
虎子一夜未眠,寅时洗漱梳头更衣,卯时写好鸳鸯礼书,驾马出门。
这是虎子第一次骑马,马是从地主家里借来的,二十文钱用一回。前头是一顶空轿子,四人抬的。后头跟着一众吹鼓手,全都穿着刚稠好了的黑色麻衣,腰系红绳头顶红纸糊的斗笠帽,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虎子也是头一次擦脂抹粉,两颊上的两坨红晕,那么的不自然。他穿了一件全新的暗蓝色缎子面马褂,戴着一顶嵌璎珞珠的瓜皮帽,胸前带了个大红花。赵善坤在前头牵马,走得不急不缓。
媒婆见了虎子面沉似水的模样,有些不喜:“小郎君不高兴啊?这可是大喜的日子,姑娘家哭哭啼啼,那是因为离了父母,你们家添人进口,里应当有个笑模样。你这副样子进了人家门儿,还不得叫老丈人老丈母娘给打出来?来,你笑一个我瞅瞅。”
虎子缓缓转过头,拿眼皮夹了一下这个媒婆,又复抬起头来,目不斜视了。
“嘿……小郎君!你可别……”
“你闭嘴!”媒婆这话没说完,被赵善坤给喝断了,“该给你的钱一文少不了你,请你来就是让你演个木头桩子,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情别问,不然就滚!”
这媒婆也是见过许多风浪的,哪家结亲请她去都是好言好语,没见过这等作派。只是眼前这个牵马的孩子那眼神实在是太过吓人,好似恶鬼一样,让这媒婆心里发寒,不敢多说什么。只有冷哼一声,赶忙快走几步,与那抬轿子的同行。
来到了赵月月的家门口,迎出来的是赵宝福。难得找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宽宽大大挂在身上,像是披了一条大布口袋,多半是找人借来的。虎子下了马,媒婆张罗着改口,虎子却只是叫了声泰山大人,便是递过了礼书。
这一张鸳鸯礼书,长约三尺,宽约一尺三寸,规格不小。是用毛边纸染成了的暗红色,背面压了许多凤求凰的暗纹,木雕版画印的八仙、百子图、吉花瑞草,礼节做得很全。
一边写着虎子的生辰八字,另一边写着赵月月的出生时日,过四折,折成一个巴掌宽,两人的生辰八字正好合在一处。赵宝福不认识字,看不懂这礼书上写的那些吉祥话,却也是知道规矩,接过了旁人递过来的印泥,照着虎子手指的地方留了个拇指印儿,这张礼书便是可以拿到官府去登记造册了。
又把礼书交还了回去,虎子在屋外对着赵宝福夫妇俩叩了三个头,便是被请进了屋里。
虎子进屋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在给赵月月喂药——这应当是赵宝福请来帮忙的同村人。一支长嘴壶,像是一支鹤喙一样,探进赵月月的口中,在临近咽喉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药倾下去。这些日子以来,喂饭喂药,尽是用这个东西。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儿,虎子津了津鼻子,忍住了,没打这个喷嚏。
赵月月消瘦了许多,前两日来看的时候虎子还不这么觉得。而今她穿上大红的夹袄,套上秀禾裙,这宽大的衣衫更是显得赵月月瘦小可怜。胭脂擦得倒是恰到好处,比虎子都自然了很多,也就看不出那本应惨白的面色。因为要躺着,头上也没做什么装饰,只是给盘了头发,意味着这不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位有夫之妇了。
“虎子……我们家对不起你,”赵母声音有些哽咽,“这孩子……”
赵宝福,不耐烦地拍了拍赵家母的后背:“说啥玩意儿呢!虎子,时辰不早了,上轿子!”
虎子点点头,没说什么,等到赵母为赵月月盖上了盖头,他也就抱起了赵月月,出了门。在喧嚣的鞭炮声里,他将赵月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轿子,随着媒婆一声“起轿”,一队人马也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太阳山村那些不大点儿的小娃娃们,跟在轿子前后跑,叫嚷着要看新娘子。村民们也有不少倚在门口看热闹的,闲碎着言语,时不时对着虎子和轿子指指点点。
按规矩,接新娘出门一直到新郎家,路不能走得太短。和太阳山村离着太阳寺又实在是太近,只能是从月月家走到村子那头再绕回来,换个方向从村子里面重新穿过,再回到太阳寺。
等虎子一行回到了披红挂彩的太阳寺,赵月月的父母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既不用跨火盆儿,也不用拜天地,赵月月昏迷不醒,那就一切从简。李林塘掌司仪,接过了虎子递回来的鸳鸯礼书,念了一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两姓之欢好,共夫妇于白头”之类的话,就由虎子把赵月月抱进了后院里屋。
他再独自一人折返回堂前,先拜三清再跪祖师,一一上过香以后,给赵氏夫妇、彭先生分别敬茶,也就算是礼成,可以开席了。
鬼家门没特意邀请谁,来得多是赵宝福的亲友娘家客——其实也就是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太阳山村的乡亲们。
酒席摆在大院里,开了十桌,请来专门做婚丧宴的师傅,现搭的土胚灶台,架了三口大柴锅。菜色也并不丰富,毕竟刚刚化了雪,桌上也多是酸菜粉条白菜萝卜。可彭先生算是给足了赵宝福夫妇面子,买来了一头猪,为桌上添肉。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大手比。乡民们纷纷夸赞,这一门师徒实在是仁义。肯明媒正娶一个活死人不说,还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可是席间始终没有寻常婚宴的欢快气儿,从彭先生到虎子,鬼家门的人始终都板着一张脸,赵月月的父母脸上也是没有一丝笑容。见得这样,也就没有谁要高声喧哗,触这两家霉头的意思。
扶着赵月月在大红的褥子上躺好了,虎子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既然已经结了亲,他便是不能与赵善坤再住在一处了。好在这里曾经是和尚庙,房间也多得是,再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不难。
屋子角落里摆着一张供桌,上供着一张金箔红纸。这是赵月月家的堂单,三日前虎子就把这张堂单请到了太阳寺供奉了起来。赵月月是出马弟子,嫁到哪里,堂口就要带到哪里。
可偏偏,虎子是道家弟子,正殿里供奉着三清祖师。道教虽讲包容,可出马仙说到底算是妖怪,严格论起来这是萨满教的传承,二者是格格不入的。这些仙家自此算是寄人篱下,可是既然堂口没散,那就别无它法。虽然是满肚子不愿意,也只能是跟着自家的弟马嫁了过来。
媒婆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说成过那么多门亲事,可偏偏没有哪一门亲事,是要娶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的。还是一个道家的弟子,娶了一个出马仙的弟马神婆。
“按照礼节……还应该做什么?”虎子忽然开口,吓了媒婆一跳。媒婆从桌上抓起了一杆大红的秤杆儿,双手端着递到虎子面前:“请小姑爷用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挑起喜帕,也就是掀开盖头。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些个新郎和新娘子结婚之前都没见过面,掀盖头的意味非同寻常。可虎子与赵月月算得上是熟识,也就没什么期待的,随手接过了秤杆,挑下了赵月月的盖头。
“然后呢?”虎子又问,“然后我该做什么?”
媒婆踌躇了片刻,望着桌上那两半葫芦瓢,说:“合卺酒……接下来应当是要饮交杯了。只是新娘子这样,怕是不成了……您便是……”
说话间,自怀里掏出一小沓纸来,撂在了桌上:“小姑爷,您看看。差不多,今晚便是可以圆房了。”
虎子随手扯过一张,便是苦笑了出声来。这是一张张画片,上头描绘的是春宫图。好些新婚的夫妇不懂人事,需要做媒婆的或者双亲,交付一些春宫图景,免得洞房花烛的时候尴尬。
虎子又把那春宫图给丢了回去:“收起来。”
媒婆一拍大腿:“小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食色性也’,夫妻之礼乃人伦之事,就连孔老夫子都不会出言反对,您又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虎子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赵月月,又转头看了看媒婆:“你让我……跟这样一个姑娘圆房,我和畜生还有什么区别?是赵宝福跟你交代的?”
“哎呀……姑爷,您又错了!”媒婆连忙拦住虎子,说,“如今赵宝福算是您的丈人,您就是不叫那一声‘爹’,也得尊称岳父、老泰山,可是不敢直呼其名啊!”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虎子冷哼了一声,把那一沓春宫图都砸在了媒婆的脸上,“滚!滚出去!”
媒婆被忽然暴怒而起的虎子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进了一步,骂了声“小王八蛋”,而后就急匆匆出了门。
媒婆前脚刚走,躺在炕上的赵月月忽然呻吟了一声,窜起了虎子一身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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