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丧了被开膛破肚的杨二楞子,彭先生便找到了涵捕头,将那两份供状交给了他。涵捕头当时还不敢接,这牵扯到一桩罪名,叫做私设公堂。
说起来,这不算是个罪,各地乡绅里正审问本村的罪人,这就算是私设公堂了。一些小过,民间可以自行处理的,衙门也懒得干预,都是寻常的事情。可涵捕头是吃官家饭的人,他拿着这两份供状去找安大人,说是自己审问了马大胜和马家寡妇,那不就成了越俎代庖了吗?
其他事小,逾权事大,衙役捕快本就是贱籍,惹怒了安知府,挑去了他这个差事也不是不可能的。涵捕头虽说是欠着鬼家门的人情,可也还不!值得拿自己后半辈子偿还。
彭先生先是塞了银子,又跟涵捕头出了主意——就说是梦里阴曹地府的文武判官,将这两份供状交付于他的。并对涵捕头赌咒发誓,说涵捕头如果依他所言,再到审问之时,一定天衣无缝。
涵捕头闻得此言是又惊又疑,他猜测彭先生是使出了什么手段,才得这么两张供状,万没想到又是这样玄之又玄的说法。彭先生却不多解释什么,只是一笑,将事情全权托付给涵捕头之后,再没过问。
涵捕头心中惴惴不安,托了好几天,也没把这两张状子递上去。他觉得有些怕了,到此时他才真切感受到,所谓亲鬼近神不是虚言。阴阳先生当真有通玄之能吗?世上果真有阴曹地府吗?这两张供状究竟是如何得来?莫非当真是文武判官交付给彭先生的?
涵捕头不敢再想。他觉得这种事不可全信,也万万不可不信。到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将这两张供状递到了安知府的案头。
安知府都快忘了死囚牢里,还押着一个和尚。一看到这两张供状也是又惊又恼,差点儿把涵捕头直接拖下去打板子。得亏涵捕头先喊了话,说文武判官给他托梦,让他把这两张供状递到青天大老爷安知府手里,一觉醒来,这两张供状就摆在自己的床头。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安知府怎敢是不尊先贤圣训?可奈何家中就出过邪祟得变故,心里头也有几分不信。奈何挨了板子的涵捕头,仍然言之凿凿,非说是阴曹地府的文武判官,将这两张供状带来的不可,安知府就有些犹豫了。
毕竟这两张状子上面,可是按着人的手印儿的,其他做得了假,这手印旁人可是不能代按。于是乎升堂传唤马大胜、马沈氏二人。
马大胜本是军官,可以不用当堂下跪的。可当两人见了知府拿出来的两张状子,全都吓破了胆。马大胜当场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求饶,顺带还尿湿了裤子。经过一番询问,两人将梦游阎罗殿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过了,安知府这才是相信了涵捕头的说法。
只是,文书上可不能这么写,除非安知府不想要自己的乌纱帽了。于是乎,这案子就变成了安知府夜读案卷,发现其中蹊跷,再次升堂,还本无罪的铁和尚一个公道。
磨磨蹭蹭,审来审去,在中秋节前一天,案子终于是有了个结果——李林塘无罪释放,马大胜削去职位,压入死囚牢待秋审。念在马沈氏还有幼儿需要抚养,那一百二十板子分着打的,每月上旬去衙门领罚二十,半年。
据说自此后,无依无靠的马家寡妇,就做起了半掩门的生意用以维持生计。可嘴上还说着为亡夫守孝不再嫁,始终穿着孝服。老话说得好,要想俏一身孝,那一袭白衣更是把这妇人勾勒的楚楚动人,据说“生意”还不错。不过这都是后话旁杈了,按下不表。
且说出了公堂,鬼家门一行人拿着文书,随着衙役二人前去死囚牢,迎接李林塘。
进了牢狱门内,穿过走廊,还在那间囚室里头,鬼家门众人见了李林塘的面。
牢里头,还是那张土炕那个便桶。只不过那土炕上面铺得是厚实的褥子三层,棉被一床。便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摆在墙角,一点味道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水桶呢。
李林塘盘腿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方小炕桌,桌上放了两三碟小菜,一壶烧酒。李林塘一口菜一口酒,也是好不自在。
跟着前来放人的两个衙役看这景象全都愣住了——这是来坐牢的,还是来当大爷来了?
彭先生看到李林塘此番模样,也是忍俊不禁,笑道:“这才几日不见,大师胖了许多,白了许多啊!”
李林塘这时候才瞧见来人,赶紧下地:“哎呦喂!你们可算是来了!这儿可闷死我了。”
虎子和李林塘现在亲近了许多,也敢同他开玩笑了:“师叔,我爹刚才都说了,您在这儿是又白了又胖了,哪见得无聊?分明过得很是滋润。”
李林塘一拍自己的光头:“怎么说话呢!你当我愿意呀?屁大点儿地方伸展不开拳脚,这又晒不得太阳,可不是白了胖了吗?”
倒是赵善坤忍不得眼泪了:“师父……我……我可想你了!”
“瞅你那完犊子样!”李林塘把手伸出栅栏,拍了拍自己徒弟的头,“哭什么哭?我这又没事儿。憋回去,再哭等我回去削你!”
“别等着了,”牢头提着一长串的钥匙走过来,“咱现在就收拾收拾准备走吧。诸位爷,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想要唠家常,等出去了怎么唠都行,咱先把门给您打开。”
李林塘一愣:“哎?怎么着?你们把事情给了了?”
“那是!”虎子一拍胸口,“师叔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江湖人称‘震关东’,我招呼一声,那他们还不得巴巴地把您给请出来?”
李林塘一笑:“行,不愧是我师侄,有本事!”
“别乱说话,”彭先生也跟着笑了,“虎子是个孩子,你可别随着他说话。都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大人的样儿都没有。此件事情曲折,是奸情人命的官司,等出去了,咱们再细说。”
不多时,牢头把李林塘请了出来。李林塘伸了个懒腰,又俯下身子搂住了赵善坤的肩膀,问些类似于“听没听话”、“功练得怎么样”一类的东西。
牢头搓着手,又插话道:“诸位爷,您住哪儿啊?回头我让碎催把您在这儿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给您送到府上。”
“不用了。”李林塘直起身子,一拍牢头的肩膀,“这地方晦气,用过的东西,我全扔了。你要是要,搬自个儿家去吧。”
牢头一躬身:“那真是谢谢铁大爷!”
来在外面,李林塘走得是急匆匆。彭先生也就奇怪了,干嘛呀这是?在里头好吃好喝伺候着,也没亏着嘴。虽说许给了他一顿除晦气的饭,却也不应当这么着急才是。
面对彭先生的询问,李林塘把嘴凑到了自己师兄的耳朵边:“我不着急吃饭,刚吃完,现在饱着呢。我这可是憋了一个多月了,还不得去春风苑痛快痛快?你先带两个小的回山上,明儿个一早,我就回去。”
彭先生反手一拽李林塘的耳朵,疼得李林塘龇牙咧嘴。他求饶道:“哎呀!师兄,你说你这是干什么?两个孩子看着呢……疼疼疼!您先松手,有话咱们好好说。”
彭先生却是一眯眼睛:“你还知道有两个孩子看着呢?今儿听我的安排,咱们先去吃顿饭,算是为你除除晦气,然后回山上,我还有事情要交代,你可是同意?”
李林塘耳朵还在彭先生手里,也不敢不依,只得是连声道:“好好好,师兄,你说什么是什么!只要您先把我的耳朵放开!”
彭先生一松手,李林塘连忙躲开老远,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埋怨:“你还真使劲儿啊……”
虎子猛然间想到,李林塘才与自己见面的时候曾说过,他是被彭先生捡来的,从得他的师父李槐的姓氏,从小到大都是彭先生管着他,说是长兄如父,一直是对他照顾有加,却也管束颇严。今日一见这般情景,看来李林塘所言非虚。
不自主的,虎子的眼神儿就往赵善坤身上瞄。心说同样是师兄弟,怎么自家师弟就是个刺儿头?一口一个“师兄”、“虎子哥”的叫着,实际上似乎也没太把自己这个当哥哥当回事儿,也没见自己有什么做兄长的威严。不过这样也算是挺好,毕竟赵善坤拜入鬼家门以前,与虎子就是玩伴了,这样相处,也是一件美事。
喝着酒吃着饭,彭先生将虎子怎么设局审问,自己怎么自尸体中取得石符说了一遍,叫李林塘啧啧称奇。本来是一桩奸情人命的官司,李林塘是受了无妄之灾。
彭先生又讲了自己对于石符的推测,却是被李林塘打断了。
李林塘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缓缓说:“你们说,这妖人是要用活人来施展什么邪术,这是肯定的。但他这个法术未必不成熟。”
彭先生有些疑惑:“你听出了什么端倪?”
李林塘皱着眉反问道:“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个人?”
“谁?”虎子问。
“看来你们确实是忘了,”李林塘嘿嘿一笑,“我说的是……无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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