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那些个各处巡查的衙役捕快,李林塘给安姒恩打扮了一番。还是原本的面相,但再也看不出那份贵气,面皮黑了一些,五官也不似那么秀气了,只剩下那双眼睛还是很灵泛。
人靠衣裳马靠鞍,穿着洋装的时候她是知府的女儿,是昌图府城谁都识得的安大小姐,留洋归来的女状元。等到给她换上了一些大棉袄二棉裤,头上再裹一张花头巾,远看,活脱脱一个农家姑娘。
不过走近了还是能瞧出一些破绽来,比如她站的太笔挺,例如啊她没有裹小脚,再如她双手太过细嫩。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只要能蒙混着坐上火车,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安姒恩走了,赵月月去送的,乘的是正月十七发往盛京的车。在车站,她看到了大大的画影图形,上面是她穿着洋装的样子。一番下来有惊无险,回到寺里赵月月和虎子讲她的见闻。
“那个等火车开来的台子是叫‘月台’,”赵月月连说带比划,“可长了,比咱们太阳寺前院三四个拼起来都长。火车的确是烧火的,我见火车那黑烟了,里面火一定烧得很旺。洋人真是厉害,这些东西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呢?那么大的铁家伙,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真是吓人。”
虎子只是应和,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世道变了,他们是处在世道变化上的一代人。远了不说,就说李林塘,如果洋人不修铁路,那么他还是有自己的好日子的。铁路通车了,所有走镖的人都没得饭吃;工厂开工了,所有做小手工织布纺纱的都没得好日子过。所以才有了义和团那个“掀铁道,切电线,紧急销毁大轮船”的口号。说是为了民族大义,有这个可能,更多的是被逼上梁上,不得已而为之。
“大清国什么时候能修一条自己的铁路呢?”李林塘在一旁叹道,“师兄啊,你觉不觉得咱们害了两个孩子呀?”
彭先生手中的笔一顿,问:“此话何解?”
李林塘挠了挠脑袋,说:“虎子还好,能跟你学一些驱鬼降妖的手段,至少是饿不死。可赵善坤呢?现在可不是你我年轻的时候,枪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咱们小时候,那火枪一次只能打一发,从前嘴上火药。可到今天,那已经快被淘汰了的鸟枪都能百十步开外一发射中飞鸟了。凭着一膀子力气,拳脚兵刃上的功夫,当真能混一碗饭吃吗?说不得,到头来还要与我一样,在山中打猎为生。”
彭先生笑了一声:“怎么活,都是一种滋味。谁说拳脚兵刃的本事,就吃不上饭了呢?指不定将来你这小子能开起一家武馆来,将咱们鬼家门的外家功夫发扬光大也不一定。就算是在山里打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林塘,咱们虽然表面是世俗人,可是归根结底,仍旧是道门弟子。出家人要有出家人的胸襟,那些经书不能白读。有些事会变,可有些东西不会变。我从来不相信上下五千年昌鼎的传承,能断在洋鬼子手里。别的不说,现如今不是还有革命党吗?”
虎子心里一动,忙问:“爹,您不会当真想要加入团,和朝廷作对吧?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彭先生摇摇头:“我很佩服这些人,也觉得他们有点傻。可话又说回来,人活一世,不能老是聪明着,有的时候聪明和傻未必分得清。我来问你,你觉得纳兰朗是一个怎样的人物?那在广州起义举事的人又是怎样的人物?”
虎子想了想,说:“纳兰朗城府极深,表面上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接触下来就能发现,他城府极深,而且才学不浅。如果入仕为官,想必也是会,官运亨通。在广州起义举事的人,看起来鲁莽,但是如果不是有人泄密,未必不能成事。虽然还没有做到义旗一举天下反,但是在广州一言之下那么多能人追随,应当也是一时的豪杰,更何况,被朝廷叱骂的孙文还未被擒,说不定,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正是这样一个道理,”彭先生点点头,“这些人不会是傻子,可,他们为什么偏要去做这些傻事呢?”
“这等英雄人物心怀家国大义。”虎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彭先生放下了笔,把画好的符箓摆到一边,等到晾干。他说:“没错,这些人心怀天下,有家国大义。还记得主张变法的那些人吗?他们变出来的那个法,会废掉皇帝的权威,所以他们中有些人被砍了脑袋。也就是说,如今这些人起义其实也不是为了当皇帝去的。历朝历代说得好听,其实也是为了称王称霸,把这个皇上赶下去自己来当皇帝。可这些人不一样,所以他们是真英雄。咱们出去给人看事儿还收香火钱,算做一场买卖,就像人来也不过是一两条人命。而这些人要救的是大清国的所有百姓。”
“所以你想加入团加入革命党?”李林塘对此有些担心。
彭先生摆了摆手:“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我老了,虽然也不太老,可是也折腾不动了。但是为这些心怀大义的人提供一些便利,我还是愿意的。现在大清国,地位最高的是洋人,其次是那些贵族,然后是满人,最后才是其他人。身为汉人,哪怕是为了今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一点儿,你应当做些事情。”
彭先生这番话说完,屋子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李林塘把窗扬开一条缝,看了院子里面赤膊打坐的赵善坤一眼,又把窗带上了。就这么一开一关,顺着窗户缝飘进来的凉风,激得虎子打了个寒颤。
赵月月不喜欢这么沉重的事情,于是岔开了话头:“啊对了,说到小国公,我才想起,安姐姐走之前我还同她聊天来着。我问她,她不喜欢纳兰博维是不是因为有了意中人。”
“那她是怎么说的?”虎子其实不大关心这种事情,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好不叫赵月月的话掉在地上。
赵月月却是来了兴致的模样:“她一开始还害羞不肯说,后来我问了好久,她才肯讲,说她与纳兰朗,早已情根深种。就在前去法国之前,俩人就已经私定终身了。说是等到她回来,俩人就和家里说明。可惜还没来得及,这对儿鸳鸯就散了。”
虎子又哆嗦了一下,这回不是因为外面吹进来的风,而是心里头觉得凉。安知府被刺杀这件事闹得挺大,据说上边儿都派下人来查了。动手的一定是革命党,暗杀朝廷官员这种事虽然没听说过有成的,可自广州起义一事每年都会有一两起,这绝对是革命党的风格。
昌图府革命党的头子是谁?纳兰朗!说不定纳兰朗安排人去刺杀安知府的那封信,或者说纳兰朗收到更上一级指使的信件,就是从鬼家门走出去的。虎子、彭先生时常需要进城,来往送信十分方便。就连李林塘也曾借着进城贩卖野味的机会递过小条子。
要是让安姒恩知道,纳兰朗要杀她爹,不知道是怎样一番热闹。乱,太乱!
虎子转念一想,这话里似乎有破绽,于是问:“黄丫头,那安姒恩可和咱们不一样,她是见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纳兰朗又是抽大烟又是逛青楼的,她能忍的下来?”
赵月月笑着说:“这事情我也问了,只是你猜安姐姐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虎子很识趣地追着问了下去。
“安姐姐说,她知道纳兰朗是干净的。”赵月月抿嘴一笑说,“安姐姐跟我讲,小国公自小时候就不受重视,他这么做,只是想博得纳兰大人的一份心思。小国公从来就没有烟瘾,安姐姐也就知道他是不抽烟土的。至于春风苑那位盈盈姑娘,是出身破落了的书香门第,乃是个才女,家道中落被卖到了青楼。小国公看她可怜才是给包了下来不许别人碰她,每次去也不过是聊些风雅的东西。想想也对,小国公才是嫡出的,可是自小到大事事都被自己哥哥压了一头,纳兰大人又是武将,听说是瞧不上读书人的,小国公这样会读书的,反而不被自己的父亲待见,也是难免如此。”
“编的真圆。”虎子苦笑了一声,“安大小姐能考上洋学校,做了个女状元,想必文思一定不低,必然是极为聪慧,怎么纳兰朗三言两语,怎么说她就怎么信了呢?”
“想不明白?”赵月月你看着虎子。
“我想不明白。”虎子摇了摇头。
月月长叹了一口气,戳了一下虎子的脑门儿,说:“你想不明白,所以我才说你是根木头,不解风情的木头。”
虎子摸着自己被戳的地方,咧着嘴看着赵月月傻笑:“你说我是木头,那就是木头。可是跟木头,我也是你的木头。跑不了,也走不掉。你们女孩子家想的那些东西我不懂,我知道我稀罕你就行了。”
“哎呀!”赵月月红了脸,“啊……长辈都在呢……你好不害臊。”
说完,捂着脸转身出门了。
彭先生若有所思,忽然来了一句:“定个日子,摆一桌圆房酒吧。”
虎子愣生生点头:“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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