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玻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
“镗”,醒木一落,说书先生目光一扫,“挂印来。”
定场诗念完,书馆里一片叫好之声。座上的先生笑两声,就开始说书了。
虎子最爱听书,稍早两年的时候,恨不得每天都泡在书馆里不走了。无论是长枪袍带书、短打公案书、神怪书、狐鬼书,从《封神榜》《小五义》,到《济公传》和《聊斋》,他全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以后甚至还能大体复述下来。
今天说书先生讲的是一部短打公案书,叫做《彭公案》,说的是康熙年间的故事。里面有三太金镖打虎救驾,又有紫禁城里夜盗九龙杯,是很精彩的一部书,一共是八十六回。虎子今天到这儿,听到的是第四十一回。
也怨不得虎子当初愿意泡在书馆里,听书这东西不能断,落了一天没听着,那就不是个滋味儿了。今日到书馆里来,这彭公案没听到头,注定也就听不到尾。不过好在虎子早就听得多了,这一套故事也是烂熟于心,虽然是从当间儿听的,却也能接得上。嗑着瓜子喝着茶水,好不自在。
听书是天底下顶有意思的事情之一,说文说武一张嘴,好似是一台大戏。沙场点兵,江湖恩怨,奸情人命,儿女情长,全都在一块醒木一把扇子里头。
不过也不是说“仙师”那件事情黑妈妈上心,鬼家门就懈怠下来松散了脾气了,虎子随便溜达着进了城,兴致一起就奔进了书馆。虎子除了是位阴阳先生以外,还是团的临时联络员。
说起来可笑,太阳山寺这个联络点,是纳兰朗用一枚仙丹换过来的。这枚仙丹救了赵月月的命,鬼家门给纳兰朗收发一段时间的情报。这算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的是一场买卖。只不过,纳兰朗与鬼家门约定的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久,彭先生不把这个话跟纳兰朗说,纳兰朗也不提这一茬。所以鬼家门上下,这联络员也做了好久了。
跟虎子共用一张茶桌的那个壮汉,看似是全神贯注在听书,实际上手在桌子底下跟虎子做着小动作。这个人身份不大一般,在昌图府也算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不是说这个人本身如何如何,而是因为靠了个好主子,旁人不得不给他点面子。这人是谁呢?乃是纳兰朗贴身的近侍,名字是唤作“小岳”的。这个名字,也只有奉恩辅国公府里的长家能这么称呼,外人见了,是要道一声“岳爷”的。
一个时辰一回书,说书先生把时辰掐的很准,醒木一落,这一段儿书算是说完了,大家也就散了。虎子要来的点心没吃完,吩咐着先生身旁那个小学徒,把桌上的糕点包了,好让他带回去。他就这样和小岳岔开了出门的时间。
提着一包糕点转回山上,走到寺庙门口,已然是日过中天了。其间无话,略去不提。
以往纳兰朗那边儿有什么东西交到虎子手里,无非是让他过手,可这回不一样,虎子手里的这封信,就是写给他的。这让虎子有些犯嘀咕,心说多半没好事。
进到院里,先去了赵月月房门口,叩两声门无人应,回转到自己的房间,见赵善坤在地上打坐,虎子把点心往桌上一撂,问道:“你嫂子呢?”
赵善坤见虎子带了好吃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桌前打开了纸包,拿了一块糖糕就往嘴里塞。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回话:“月月姐早上出门了,有人请她看事儿,跟你前后脚。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家小孩儿被吓丢了魂,喊喊就好了。”
“那你别吃了,”虎子连忙又把纸包给裹上,“这得给你嫂子留着。”
“瞅你小气那样!”赵善坤一津鼻子,“不就是几块糖糕吗?有什么稀罕的,,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
虎子没搭理赵善坤,反而觉得奇怪了。打从赵月月单独出去看事儿的那一回以后,也不知怎的,这丫头的名声就闯出去了。到太阳山寺来找看事儿的,有一半是冲着赵月月。有些说法还很玄乎,说是有仙家托梦,找出马弟子赵月月能为之解困。
再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赵月月堂上的仙家好像也都不简单,说不定这是他们在给赵月月揽活。毕竟仙家下山也是要在凡世里修行,弟马不出去给人看事儿,那些仙家也是不乐意。
把这事情放在了一边,虎子把小岳交给他的信件拿出来,仔细观瞧。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用的劲儿越来越大。到最后,虎子把手里的信一团,双掌交错,一簇火苗燃起,那信就在他手里化成了纸灰。
虎子一拍桌子,出得房去穿院而过,就到了彭先生的房间。虎子进门当啷一句:“爹,纳兰朗好像有些过分了。”
李林塘进山打猎未归,房间里就只有彭先生一个人,正在那里临摹石符。他听得虎子的话,把笔放在了一旁,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虎子将信上的内容,仔仔细细同彭先生讲了,到最后还不忘了骂纳兰朗一句:“这厮当真那咱们当碎催使唤了,早已经过了时限,没跟他要工钱就算是给他面子了,这怎么还想着蹬鼻子上脸?”
彭先生倒是沉下了气,思量一番,说:“这件事情,未必不可以帮他办。”
虎子一惊:“爹,您可要想好了。虽说咱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是杀头的罪过,但是此中的风险和这次比不了的。咱们和团的瓜葛,已经有些理不清的意思,等咱们当真做了这事,那可就是要和团捆在一起了。”
“不会的。”彭先生摆了摆手,“只要咱们没正式加入团,那咱们就不是团的人。帮衬着是帮衬着,不是加入,这一定要分得清。哪怕日后出了什么差错变故,咱们和团又没有什么恩旧,完全可以甩手就走。”
“可咱做这件事情也没有回报啊。”虎子皱着眉头说,“他说让我以看事儿的名义过去,等回来时还会给咱们香火钱。咱们又不差这几两银子,犯不上帮他这个忙。”
“这种事情你觉得……”彭先生斟酌了一下言语,换了个说法,“如果你是纳兰朗,你会不会叫鬼家门,去帮你做这种事情?”
虎子想了想,断然摇头:“不会!毕竟鬼家门和团,不完全是一条心。我如果是纳兰朗,绝不会把这种事情,交托给完全信不过的人。往前推,就算是情报的中转站,那也是下了好大的狠心才这么做的吧?”
“没错了。”彭先生点了点头,“那也就是说,纳兰朗现在无人可用!”
“是了,”虎子也跟着点了点头,“如果不到万般无奈的地步,纳兰朗不会把这件事情求到咱们门上。”
“所以咱们还是要帮一把。”彭先生笑道我,“我来走这一趟吧。”
虎子很是不解:“为什么呀?”
“为了不当亡国奴。”彭先生直视着虎子的眼睛,“你也说过,敬佩团这些大英雄。可实际上,你心里也清楚,团里都是些什么人。无论是最底下那些和洋人有深仇大恨的人,还是再往上那些读过书明白道理的,其实说白了,都是迫于无奈。要不然谁也不想把命别在腰带上过日子,谁也不想和朝廷、洋人作对。可不跟朝廷、洋人作对,咱们活不下来呀。”
“‘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虎子一摊手,“您不是总跟我说这句话吗?咱们是修行之人,理应不管这些凡尘俗物。”
“倭寇祸乱东南之时,南少林武僧也曾杀贼。”彭先生正色道,“五胡乱华之际,也有道士披甲从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咱们虽然是修士,却不是那些非人的仙家。他们可以不理凡尘俗,因为世事怎么变化和他们都没有关系,咱们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出家人。你明白了吗?”
面对着彭先生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虎子挺直了腰杆儿,把胸膛拍得“砰砰”响:“爹,我明白了。早等您这句话呢!这一趟您还是叫我去吧,您就好生在家歇着。我年岁轻一些,许不会招致那么多怀疑。纳兰朗已经安排好了同去的人,这一回又不是当真去看事儿的,去多了到是累赘了,我行。”
虎子先前还推脱着,现在又大包大揽了,彭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虎子看完了信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帮纳兰朗的主意。他生怕彭先生不同意,才会故意说反话来探听自己爹的口风。得知了彭先生的态度,才是这般义正言辞地说话。想来若是彭先生不许,虎子也会悄么叽儿的下山,去帮纳兰朗走这么一趟。虎子多聪明一个人,包括彭先生提点他纳兰朗无人可用,其实都是多余的,他怎会想不明白?
“你呀你呀!”彭先生觉得好气,我又觉得好笑,“正常时间不打你,身上的皮痒了。我也是老了,打不动了,哪天让你师叔好好收拾你一顿,治治你那些小心思。”
虎子只是“嘿嘿”傻笑,不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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