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研着墨,听她问自己,便低头看了一眼,应道:“七八年前吧,好像是修寿皇殿的时候,我也忘了。”
“以前的事情……你现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邓瑛手上一沉。
“为什么会这么说。”
杨婉取了一只细笔,压纸蘸上邓瑛研好的墨,“就是觉得,你说得越来越模糊了。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她说着摇了摇头,低头落笔。
“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你看,你的字还是一样好看,生活还是一样清净疏朗。而且你什么都知道,你会照顾我,给我造箱子,保护我的兄长和你自己的老师,你甚至愿意对那些听过你几堂课的阉童用心。”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笔杆戳着下巴看向邓瑛,“是吧,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你多棒。”
因为她就在面前,邓瑛无法细想她说的这几句话,但却由衷地想要对她笑。
杨婉捏着笔,纠着自己的耳朵,看着自己画的图却开始发愁。
“我这画的是什么呀。”
邓瑛听她抱怨,便放下墨石,轻轻地把纸朝自己这边拖了一寸。
“我能看懂。”
“不是吧,这你都能看懂啊。”
“嗯。差不多。有些地方要想一想。这个样式以前没见过。”
杨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了自信。
“这个叫‘胭脂水粉收纳……柜’”
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太中二,忙平下声解释:“反正就是放一些脂呀粉的。你随便做做吧。不用太在意,我就是兴趣来了。画得还这么丑……”
“是。”
邓瑛看着纸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出来。我……”
“刑部还要带你走吗?”
她在须臾之间,精准地切住了要害。
邓瑛低头应了一声:“嗯。放我回来,是因为太和殿的主隼这几日在重架。”
“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没有。”
杨婉松了一口气。
“我跟杨伦说了,这个杨大牛听懂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赌他还有点良心。他要是跟那些人一起犯蠢,我下次让殿下骂死他。”
邓瑛实在没忍住,转身笑出了声。
第21章月伏杏阵(五)
“说真的啊邓瑛。”
杨婉尝试整理被自己薅得有些乱的笔筒,逐渐收敛了声音,“你准备就这么扛着吗。”
邓瑛发觉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低头看回杨婉的那张图,撑着桌案,弯腰从笔筒里取了一支笔,又铺开一张新纸,扼袖蘸墨,“为什么会这样说?”
杨婉看着他在另外一张纸复画自己的图纸,竟然有些不想进行这个话题。
详细的生活细节,本身就可以杀掉人身上很多执念。
他吃坚果的模样,他握笔的姿势,他准许进入的起居空间,他贴身的衣服,闲时穿的鞋袜,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画的小物件,都让他与杨婉在时间上的边界越发模糊。
“不扛你能怎么样,刑部好不容易顺着琉璃厂抓住了山东这条线,就算杨伦想帮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邓瑛在纸上描勒框架,偶尔转头参照杨婉的图纸,声音不大,也很平静:“其实,虽然你将才那样说,我愿意听。但事实上,我不希望杨大人帮我。这个时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书这些人一起面对我。对他来讲哪怕回避我,在内阁眼中都是不对的。”
杨婉看着他不过半刻就模出了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样,“你这样说……到底是在为谁着想。”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具体了,并不适合在研究里进行设问。
毕竟人是一个历史性的个体,大部分的决断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场,社会关系相关。
杨婉并不希望他认真地回答。
但邓瑛却停下了笔,望着笔下图纸认真想了一阵。
“我的朋友不多,认可的人也不多。不说是刻意为了他们,是到现在,我本身……”
他说着顿了顿。
墨汁已经渐渐在笔尖凝滞,他低头将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笔刮墨,“我本身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担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账目众多,老师已经归乡,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和老师有没有遗漏之处。”
“如果有呢。”
杨婉追问。
邓瑛笑笑,弯腰落笔继续勾画,“那就像你说的,抗着。”
说完,忽觉脚腕上的伤传来一阵冷痛,他不得不闭眼忍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着自问:“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能的。”
邓瑛侧身绕过杨婉的背,去拿她手边的镇纸,接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怎么告诉邓瑛呢?
因为贞宁十二年的春天在历史上风平浪静,一片空白。
司礼监仍然如日中天,内阁无波澜,杨伦,白焕,白玉阳这些人也没有经历任何的官场沉浮,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势,在这一段空白背后,邓瑛做了什么选择其实并不难推测。
杨婉事后在记这一段笔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点不忍下笔。
她可以记得比较简单。
比如:贞宁十二年春,邓瑛受审刑部,掩盖琉璃厂案。
这样就够了。
历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纸上写完这一段话后,却觉得它的内涵远不够完整。
“姨母。”
杨婉在灯下闻声抬头。
月色清亮,扇门一开,各色花香就散了进来。
易琅跑到她身边,“母妃呢。”
杨婉搁笔搂住他,“娘娘吃了药刚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声音。
杨婉抬起头,问跟着他过来的内侍,“怎么这么晚。”
内侍应道:“是,今日殿下温书温得久了一些。”
“行。”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你们下去歇吧。
内侍们躬身退出内殿,易琅便趴在桌边看杨婉翻开的笔记。
“姨母,你也在温书吗?”
杨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头,“姨母是女人,为什么也读书读这么晚。”
这话还挺有意思的,杨婉甚至有点忍不住想破戒,给这小娃娃洗脑。
隔了太过久远的年代,这孩子应该永远想不到,六百年以后,特权阶级全部消失,会有一堆女孩子跟他们一样冲杀在高考一线,然后一路杀进过去常年被他们操控的领域,和他们争抢话语权。
“那不读书姨母应该做什么呢。”
“姨母要嫁一个好人。”
没法说,和二十世纪不一样。
这还真是当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杨婉收好笔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为百姓谋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邓颐那样的人就是坏人,他让百姓过得不好。”
杨婉点了点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讲。”
易琅拉着杨婉的袖子,“因为我的先生教我,‘民为重,君为轻’。”
杨婉顺着问道:“哪一位先生?”
“张琮,张阁老。”
哦。张洛的父亲。
也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位首辅大臣,一个在历史上和邓颐“齐名”的奸佞。
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有点魔幻。
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
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