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拢紧了怀里的药包。
“我也逐渐明白,个别的改变是不足以抗衡一朝人心的。人心……”
她抿了抿唇,碎发猛地被寒风吹起,耳畔的珠玉摇动,伶仃作响。
她噙着话眯起眼睛,似乎在忍着身上的什么隐痛,“人心真是复杂而统一。朝臣也好,百姓也好,心中各自有各自的忧虑和欢喜。但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恨谁。如果你想对那个被恨的人好,反而会使他‘罪孽’更深,死得更快。”
“死得更快。”
杨伦重复了一句,“你就这样说他吗?”
杨婉道:“难道不是吗?”
“是。”
杨伦叹了一声,“你全都看准了。”
盯住杨婉的眼睛道:“说出来的话,实在让人灰心。”
“那是你。”
杨婉顶了一句。
杨伦偏头笑了一声,一面点头一面道:“对,是我灰心,你和邓瑛一样,即便前面就是刑台,也敢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杨婉将要应话,谁知却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杨伦忙展臂替她挡住风,“太医也调理不好吗?”
杨婉摇了摇头,“我没吃太医开的那些药。”
“为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留一点把柄,我要活着出宫。”
她说着,取出怀中的药,“太后已经允准,我去接姐姐出蕉园,这些去湿寒的药,是给姐姐备的,我已经回明了太后,接姐姐出园以后,我就离宫,然后……”
她顿了顿,“我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蒙羞,我希望……你不要管我,不要站到我这一边,更不要救我。”
“你……”
“哥哥。”
杨婉打断他,“我真的很开心,你不再斥责我,不再怪罪邓瑛,你向我们走出的这一大步,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恩德了,走这一步就够了,如今……请你退回去,退到内阁该站的地方去,把后面的路留给我来走。”
“你怎么走,你就是个姑娘家,你还想追到刑场,跟他死在一处吗?”
“我不做那些无用的事,但是,他的后路只能我牵着他走。”
她说着挽住被风吹乱的耳发,“他是我的人,他也只听我的话,只认我的道理,虽然我没什么道理,只会逼着他吃药吃水果,好好养生。但他已经决定跟着我了,他就只能这样活了。哥,大明律对他来说,是一副虚架子,但我这个人是真的。我要管他一辈子。”
第143章寒江渡雪(六)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
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底,先帝出殡,易琅与百官皆出城送殡。
先帝陵寝的营建本来还未完成,然而内阁的遗诏一出,工部立即缩减了陵寝原来的规制,地面建筑全部停工。
贞宁帝出殡时,地下的工程已经完成了近九层。工部原本上奏,建议先暂时将先帝的棺椁停在笔架山的皇寺中,等门楼、享殿、左右庑配殿和神厨建完之后,再送先帝入葬,但白玉阳驳了工部的请求。
没有司礼监的阻碍,内阁很快议定了送殡的礼制,命一切从简,不劳伤民力。
因此,一生锦衣华服,追求享乐的贞宁帝,最后被迫成了大明历史上,后事最为简朴的君王。
年底大雪封道,杨婉病得越发厉害,易琅便让她在养心殿中养病,不必随行。
宫中一片冷清,太后却在离宫之前留了话,命杨婉在百官送殡期间,领尚仪局迎宁妃回宫。
此时,内廷的大礼尚未议定,尚仪局在迎宁妃回宫的仪制上很是犹豫。太后说得是命尚仪局迎回,然而国丧期间,哪里又能动用仪仗。太后的意思其实是很明白的——宁妃是疯妇,即便是为了考虑易琅的感受,暂时迎她回宫,之后也不能把她加在内廷大礼之上。
姜敏为此亲自去见了杨婉,歉疚地说:“恐怕要委屈宁妃了。”
杨婉到没说什么,只应道:“国丧中这般也是该的。能把宁娘娘接回来,也就是了。”
姜敏见她不为难,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便宽慰她道:“尚仪局拟定的是二十四日这一天,虽然不能动用仪仗,但人还是齐全的。”
杨婉谢过姜敏。
二十四日这一日,大雪满城。
杨婉撑着伞立在蕉园门前,尚仪局的人分列在两边,女使们手中捧着的衣衫虽是新制的,但都不是嫔妃的宫服,而是常衣。蕉园的守卫将园门打开,对杨婉道:“可由六人入内服侍娘娘梳洗,其余人需在殿外等候。”
杨婉转身接过女使手中的衣衫,对姜尚仪道:“我领原承乾宫的宫人进去便是。”
“是。”
杨婉挽裙跨入园门。
园门后是一丛梅树林,此时花香正浓,艳丽的梅花如同粉玉一般,坠挂在林中。
林中夹着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见花深。
引路的宫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姑,人很和善,一面走,一面对杨婉道:“娘娘这几年,不能出殿,偶尔会在窗边站一会儿。我们起初以为,娘娘是想念陛下和大殿下,但后来才发现,娘娘的心是淡的。春秋之交,陛下也时常与蒋娘娘一道入园饮宴,每每那时,娘娘都将门户锁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最后我们逐渐发觉,娘娘每回推窗啊,都是为了看那天上的月亮。”
“月亮?”
“是啊。”
宫人抬头朝天上望去,“整个皇城,就蕉园的月色最美。我们以前也不懂得欣赏,还是娘娘跟我们说的,每到冬天,梅花开盛的夜晚,把那窗一推开啊,寒花冷月,冽香在侧,是极风流的景致,可惜这会儿天色还早,娘娘今儿是看不见了。哎……瞧我……”
那宫人低下头,“说得是什么话,娘娘能回宫,以后什么样的景致看不到呢。”
杨婉转话问道:“娘娘身子还好吗?”
“好。”
宫人叹了一口气,“愿意吃东西,睡得安稳,也肯跟我们说话,就是……很少看见娘娘笑。我们之前跟她说,大殿下如今做了皇帝,她听了也只是点头而已。”
杨婉没有再说话,跟着宫人走到殿门前。
殿门上有一把铜制的锁,冷冰冰地悬着。
杨婉抿着唇望着那把锁,宫人忙上前道:“婉姑娘您等等,我这就打开。”
开锁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园中,锁扣一开,锁链顿时被抽了出来,宫人躬身推开殿门,穿堂风一下子往殿内涌去,吹起了杨婉的衣衫。
那宫人朝内唤了一声。“娘娘,婉姑娘来了。”
寂静的殿内突然传来一声茶盏翻倒的声音。
杨婉忙朝地罩后奔去。
地罩后的次间里茶碗碎了一地,宁妃正从榻上下来,挽起袖子蹲下身,想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穿着素绫中衣,长发散在肩上,面上未施妆脂,人看起来虽然还算精神,却瘦得厉害。
“姐姐您别碰,我来。”
宁妃抬起头,顾不上被烫伤的手指,一把握住杨婉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发抖。
“婉儿……”
杨婉忙回握住宁妃的手,应道:“我在。”
次间的炭火烧得不暖,两个女子的手都是冰冷的,相望之下,心中皆有千言万语,却谁都开不了口。
她们都不敢哭,怕触及彼此的伤处。
宁妃将易琅托付给杨婉,一晃两三年过去了。
内廷波谲云诡,她虽身困蕉园,倒也算是远离了是非之地。
但杨婉独自一个人走进去了。
宁妃不知道这一路,她一个人是怎么走的,她甚至不敢问她过得好不好。因为她分明发觉,眼前的人,相较从前,神色变了许多。
这种改变,并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长。
宁妃隐约地感觉到,她本质上没有变过,只是被削薄了皮肤,打碎了骨,看起来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杨婉则不敢看宁妃。
对于杨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优雅而伤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个人,也已经惨死了。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着,让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跟你说话。”
好久,杨婉才终于说出话来。
她慢慢地搀着宁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则直身缓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沉默地忍了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宁妃扶着床沿,低头望向杨婉,“婉儿。”
“在。”
“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杨婉不敢抬头,收拾起碎片,忍着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了,着了风寒,一直不大好。”
宁妃握住她的手,拢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泪哽咽了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为易琅吃了很多苦。”
杨婉摇头,“我没有,我一直被他保护着。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以后他也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他来保护。”
杨婉怔了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边去。”
宁妃的声音没有波澜,甚至听不出哀意,她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的母子情分,已经断了。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只是一个被弃掉的疯妇而已。我知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罢,都不希望我认回那个孩子,索性让他清清静静地在养心殿住着吧,不要再见我了。”
杨婉在床边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宁妃握着杨婉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更怕他问我,当年我为什么要抛下他,我为什么会被陛下囚禁,婉儿啊……我不想骗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诉他我心里的话吗?他愿意接受吗?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个奴婢吗?”
杨婉仰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鼻腔中的鼻息有些发烫。
“我都懂。”
她说着垂下头,“我不会劝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