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对他的赞誉,目前为止除了他的脸,再无其他。
那些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是满口的轻视鄙夷。
就连下人都清楚他的为人,秦珏难以相信,这样的自己能够得到女帝的欣赏与肯定。
看他神情迟疑,阿洛将册子塞进他手中,淡声道:“婚期本就是夫妻二人共同挑选,我看哪一日都可,剩下便由你来挑吧。”
秦珏捏着那册子,长睫轻敛,遮住眼底流光。
“陛下,奴想选这日。”
他指的是两个月后的一天,阿洛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按照他的性子,她还以为他会直接选最近的日期,没想到竟然是两月后。
不过算一算,两月后时间正好,一切应该也都准备妥当了。
阿洛点头:“可以。”
然而下一刻,就听那心里头全是弯弯绕绕的男人开口:“奴又不想那日了,可否重新挑选?”
阿洛虽诧异,但还是点头:“可。”
秦珏向来看不透女帝心思,那是因为她脸上总没什么表情,大多时候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又是做一步想三步的人,下意识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揣摩他人的心思,面对像女帝这种没心思的,他就会变得束手无策。
不过就在刚刚那一刹,他突然感觉自己找到了与女帝正确相处的方法。
猜不透她的心思,那就看她做事的结果。
比如选婚期,她原本可以一个人决断,却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或许她的确不在意这件事,但当他改主意的时候,她表情里却没有不耐,依旧认同了他的选择。
秦珏第二次指的是年底,他口中说正好除旧迎新,喜上加喜。
女帝仍是点头,道一个“可”。
秦珏却又反悔,第三次指在一个月后,这个时间实在仓促,以女帝的作风大概不会同意。
然而这一次,女帝还是点了头,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
隐约间,秦珏有种自己触及了一点藏在深深水面下的东西。就像露在水面的冰山,水下藏着的部分才是主体。
婚期定下后,事情变得更多,某一天秦珏去量身制衣,回来撞见康宁公主。
秦珏与康宁公主不算熟识,离开大兴前,他察觉到康宁公主对自己有种莫名的关注。但那会他满心满眼只有女帝,对这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单纯公主没半点兴趣,甚至懒得去探究她对他的关注从何而来。
不用想最有可能的,便是因他这张脸罢了。
可现在他都是板上钉钉的大兴皇夫,康宁公主对他的关注却只多不少,只是她很少与他交谈,碰见他也会很快避开,秦珏一直找不到缘由。
直到这天,他们在一处拐角撞到,康宁公主抬头看见他,下意识便道:“姐夫?”
秦珏:“姐……夫?”
念出这两个字时,他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表情也格外古怪。
康宁公主自知失言,捂着嘴巴瞪大眼睛瞧着他,见他面色还算好看,小姑娘双眼滴溜溜一转,笑道:“是呀,你都要与姐姐成婚啦,可不就是姐夫吗?”
秦珏盯着她道:“你在陛下面前,也这样叫我?”
从她刚才脱口而出的熟练来看,应该不止一次了。
康宁毫不犹豫说:“对呀!不过姐姐让我不要在你面前这样叫,她说你会不好意思。”
秦珏:“……”
看秦珏脸色不对,康宁说完这话就溜了。
这半年她被丞相揪着读书,只因对方发现她连看书写字都给忘了,痛心疾首让她去国子监上学。
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姐姐,转头就撞上腹黑姐夫,近来关于秦珏的流言康宁也略有耳闻,对这个一肚子黑水又疯批的姐夫,她还是有些怕怕的。
果然大美人都不简单,也只有自家女王姐姐能收服了。
秦珏循着来路前往御书房,女帝基本上每天都待在这里。他跨进门,穿过外间进入内殿,看见正在博古架旁赏鱼的女帝。
白瓷青花的大碗,里面养着几尾通体绯红如火的锦鲤,水面上还漂着一朵碗莲。
女帝垂眸看着那几尾鱼,手中捏着食盒,往里面丢米粒大小的鱼食。红彤彤的鱼儿从水面一掠而过,叼走食物。
秦珏缓缓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女帝没有抬头,她对他好像一直这样冷淡,不会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仿佛漠不关心。
若不是她始终是这般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也不会如此患得患失。
秦珏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女帝看着鱼,他定定看着她,缓声说道:“陛下,奴方才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嗯?”女帝头也不抬,淡淡回了一声。
秦珏道:“有些人自以为是猎手,其实一直是猎物。就像那水里的鱼,它以为自己在捕猎,可吃下去的食物,不过是他人丢下的饵。”
第196章第十六章
阿洛缓缓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
对方正深深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一片幽暗,仿佛深不见底。
“陛下,您是鱼儿,还是养鱼人?”
低沉的嗓音响在两人耳畔,秦珏慢慢抬起手,拉开自己的衣领,修长白皙的指尖从领子里勾出那一条闪烁的银链。
锁链的样式让它看起来不像饰品,反而像是捆缚人的刑具。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锁链,握住下方垂挂的玉牌。
“我记得,踏雪脖子上也有和这个一样的东西。”秦珏慢吞吞地说着,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踏雪是您的马,那我呢?”
他终于不再自称奴,而是开口称我。
这是第一次,他把两个人放在同样的位置,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她。
阿洛倒也不意外,她对此早有预料,毕竟以秦珏的聪慧心智,发现这一切也是早晚的事儿。
她放下食盒,平静伸出手去,指尖划过他俊美的侧脸,落在那被体温温暖了的银链之上,细微热度从指腹传来,隐约带着灼热的意味,就如男人的黑眸。
“既然去了泽西,当了帝王,又回来做什么?”
秦珏似乎没反应到她会这么问,怔愣了一瞬。
女人手指消瘦有力,远不及秦珏的手美丽,她指尖蓦然用力拉动锁链,银链在男人脖颈上勒出一条红痕,也将他的脸拉到她面前。
“我也曾放你离开,是你自己回来,既然回来,往后便也不必走了。”女帝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淡,没有一丝波澜。
秦珏原本以为她是光明磊落不屑阴谋诡计的人,她就像光一样璀璨,不带半点阴暗。
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确光明磊落,却也不像他想的那样非黑即白。她的确是个强者,却也并非不屑计谋。她的确冷心冷情,却也并非无动于衷。
或许,从初见那一刻开始,当她对他说出那句“收起那样的眼神”时,就是她布局的开端。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在她面前示弱获取她的“责罚”壮大自身,殊不知本就是她故意为之。
那次射雁之行,她难道不知道他就在马后吗?
大雁代表的含义,难道身为女帝的她不知吗?
御兽园中,强者如她,难道还避不开那只猎豹袭击?
以及她对他的无数次纵容,秦珏一直带着不一样的眼光看她,便以为她待身边下人都那样宽容,实际上杀敌无数的女帝,怎么可能如此容忍这样一个侍从?
最初时他软弱无用,被所有人嘲笑,她暗地里助他变强。
后来的他胆大妄为,甚至妄图噬主,她竟给他指明方向。
想通这一切的秦珏,心中的复杂无法言说。
首先感受到的,是挫败。他原本还暗自庆幸,女帝不善计谋,他总算有一样能够强过她,能够靠着这一点令她刮目相看。
实际上人家只是懒得玩,真玩起来他拍马也不及。
他向往强者,而她是他所见最强之人。他能感到心底对她的情感再次升腾,因为发觉她比他想象的更强。
紧随其后的,却是难以抑制的惊喜。
秦珏从来都觉得是自己在仰望她,是自己在渴求她,她就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着他意乱情迷。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不仅只有他在向往着光,光也在默默注视着暗。
他在向她靠近的时候,她其实也一直在等待。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自己呢?
她是当世最强者,却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可否认,这种被承认了自身的感觉,简直令人疯狂。
从小,秦珏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无人期盼他,无人在意他,无人需要他。他活的就像一个透明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
直到这一天,老天告诉他,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那个人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是举世的强者。
她承认了他,也就代表着世界承认了他,他在她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秦珏的手在颤抖,筋脉间的血液在沸腾。胸口的那根细小的藤蔓像是得到养分,一瞬间疯狂蔓延开来,无形的触须从胸前攀爬向全身,带来一阵阵骨髓里生出来的痒意。
他克制不住眼角发红,浓黑的长睫抖动,他轻声说:“陛下,我与踏雪是一样的吗?”
女帝垂眸,眸光淡淡,一字一句回答他说:“踏雪是我的马,你是我的皇夫。”
之前一次,女帝也说过这样的话,秦珏当时并未产生多少实感。他一直觉得那皇夫之位是自己用泽西换来的,而不是她出于真心的肯定。
可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至于她选中他的原因?
那根本不重要,他向来只在乎结果。
“我的荣幸,陛下。”他轻轻笑起来,低哑的嗓音中掩不住的愉悦。
女帝大婚,整个都城一片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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