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世代61年。
她渐渐失去活力,开始整日整日长睡。
有时候,他唤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回音。唯有探一探她的脉搏,才知道她还在。
夕阳下斜,他望着满山桃花,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由于她总是在睡,他的时间开始无限变快,很多事情逐渐无法感知。只有小凯回来的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过去了多久。
小凯风尘仆仆地赶来。如今,他已是二十来岁的俊秀青年,也是远近闻名的大贸易商:“父亲。她最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我见城里的姜奶奶也是这个样子,原本常在布店外面坐着,现在只能躺在床上……”
“小凯。”苏明安淡淡说:“不必叫我父亲,我只是资助了你。你也别来回跑了,过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不用再管我们了。”
“那怎么行!是你们把我养大,我怎么能忘本……”
“你好好生活就行。”苏明安淡淡道。
小凯抿了抿唇,眼神阴暗了一瞬间,却说:“……要不,我把你们接走吧。我盘下了一块土地,那里靠近内陆,比较安全。”
苏明安考虑了一下,小凯说的有道理:“好。”
小凯的脸上顿时涌现了鲜活的喜悦,转身跑进车里:“那我即刻去准备,过几天,我就驾车来接你们!”
这时,屋内传来咳嗽声,苏明安进门。白发人靠在床头,皱纹中满溢沉静的光阴。
她的双手轻轻搁在被褥上:“之前小凯送了他亲手做的桃花饼,他一直很崇敬你。你现在赶他走,他要伤心了。”
苏明安坐在窗边,冷不丁冒出一声:“你这追忆过去的模样,还真挺像我奶奶。”
她浅笑:“你曾说过,我这不算老,只是长生种的体验……苏凛也是八十来岁,难道他像老爷爷吗?”
苏明安沉思片刻,缓缓吐字:
“像。”
玥玥却没笑,而是出神地望着窗外。
“明安。”她忽然说。
苏明安也没笑,摸过去,坐在她旁边。
“在世人的眼里,这样慢慢变老的场景……应该只有夫妻才能做到吧。包括在小凯眼里,他也很可能认为,我们是夫妻。”玥玥说。
“也可能是母子。”苏明安讲冷笑话。
“但我知道……”玥玥没接茬,她摸着床头泛黄的漫画书,书页已经翻卷:“你对我们的感情……不是任何言语可以简单概括的。若是换了吕树,换了诺尔……他们在这里慢慢变老,你也会一样陪伴。”
“你开始爱讲大道理了。”苏明安低声说:“是躯体带来的影响吗?”
“我下次来见你,又会变回年轻的样子的。”
“……好。”
……
又过了几天,她的耳朵听不见了。
苏明安用第九世界的机械技术,给她做了助听器。但她的声音总是忽大忽小,把控不好说话的力度。
“下次我来找你,估计就是崭新的时代了。这个时代是航海时代,下个时代会是什么?”玥玥低语,白发扫在他手臂上。
“好像是偏向东方风格的时代。”
“那我想当一个女侠,这一世我天天在海上吹冷风,下一世我想安稳一些,享受京都的繁华。我还想学织布,我还没碰过缝纫机呢……”
“听你的。”
“如果成功的话……如果这种度假方式可行的话……一定……”
她的声音越发小了,眼睑低垂,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苏明安推着她回房,望了一眼远方的连天炮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片桃花林,因为她的日子……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
又过了几天,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苏明安稍微走远一点,她就会狂喊他的名字,问他去了哪里,就像一个生怕失去玩具的小孩子。
她的世界已经陷入了黑暗,耳边一片安静,如果他不在,那她真的什么都摸不到了。
“你在哪?明安,你在哪?”她大喊了几声,脸上的慌乱前所未有,双手忙乱地挥动。
“……我在。”苏明安立刻走过去。
“给我唱歌吧,不然,我又要睡着了。”她的手朝空气抓握了几下,似乎在寻找苏明安在哪个方向,直到他攥住她慌乱的手。
她开始害怕睡眠,过浅的呼吸,让人觉得只要睡去,就很可能不再醒来。
“……好。”苏明安酝酿了一下,望着她布满白翳的双眼,轻声开口:
“枕头下的童话书,
私自收藏的幸福,
少年的我想倾诉什么感触……”
她怔怔地听着,眼眶落下泪。
对她而言……这应该是百年前听的歌了。
……
又过了几天,她变得很懒,连游戏都不碰了,整日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任凭桃花落满肩头。
“你想吃什么?”苏明安端起一壶茶,这种事以前都是玥玥爱做,现在轮到他做了。
“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她真的听不见了。
身体不再灵活,走几步就会很累。
思维也会开始迟滞,甚至不再记得身边的人。
这是他曾经形容老人的话,如今却全数用在了她身上。
他想起她几十年前说的话。
——若有一天,你真的离我远去,在无尽的世界中,你再也找不到我……那么,请记住,名叫玥玥的人,她已经得到了幸福。
她已经得到了……末日前的幻觉。
尽管不知会不会有下一具躯体。如果没有,这就是最后一生了。
但她很快乐。
……
她已经白发苍苍,她拥有幸福的一生。
……
又过了几天,苏明安感到自己的这具躯体也不能用了。
“我回圣城一趟,换个躯体,你等我回来,我们就去九幽。”苏明安将她推到桃花树下,示意她在这里休息。
她闭着眼,却朝他伸出了手。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却像少女一样。那是任何皱纹都无法抹去的,属于她灵魂的鲜活。
“你可以……牵一下我的手吗?”她不知为何,这样发问。
他怔了片刻,缓缓握住她的手。曾经紧握喀俄涅之雪的手,已然坑坑洼洼,血管凸起。他想开口,哀伤却封住了喉咙。
她慢慢站了起来,像一架快要散架的骷髅。然后,她的步伐不轻不缓,绕着他行走,翻转他的手腕。
简单的前置舞步,却让他瞬间明白。
“星光拨开最神秘的雾,
踮起脚尖旋转舞步,
恍恍惚惚听谁在哭……”
如同当年男士回应女士,他同样翻转着手腕,随她缓缓走动。每一个舞步,仿佛是对前百年的回眸,对岁月的叹息。
数十年前的舞步,尚未苍老的她。
横港市灯下叼着猴头菇饼干的她,喜欢巧克力棒的她,戴着猫耳帽的她。
乌篷船上的月光,河流的鸣响,踢踏木板的奏乐声。
枝叶摇晃的斑驳,涟漪与长风。
她的爱,她珍惜的岁月。
在他眼中凝滞的碎片,她漫长的时光。
不知何处传来玉笛之声,也许是村落的放牛人,声音透过漫天桃花而来,仿佛回应此刻的清幽。
她跳着极慢的舞步,讲起她的过去。
……那是她在明溪的过去。她说起食堂的饭菜,比高中时好吃一些。学校的宿舍,天台上的星空很好看。十二年来,她经常坐在那里看星星,幻想哪一颗会是翟星。
……又说起她在明辉的时候,钦望让她做未婚妻,却说这是权宜之计,不必真的成婚。那时她不明白钦望为什么那样说,可后来她明白了,原来他早已料到他活不到成年。
……最后说起翟星的蓝天、白鸥、原野、长风。
他能明白她说了什么,也看到了她露出的表情。那是无意识的……幸福的……自由的笑容。
他也缓缓开口,提到自己的过去。他说起永远不会有人来接的校门、一双始终买不起的耐克鞋、不敢加蛋加肠的素煎饼、为了省钱徒步走四公里上学……那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记忆。
他说起那次毕业舞会,那不是她偷来的人生,不需要那件漂亮的舞裙,聚光灯就已经是她的了。
小巷的月色,为何不能是聚光灯?垃圾桶边的黑猫,为何不能是高雅的听众?
她听着,脸上是幸福的微笑,却落下眼泪。
他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擦掉了一些,眼泪却越涌越多。他的动作反而像是加剧了她无声的痛苦。
为什么要哭?
还会再见面不是吗?
你自己说了,还会见面的。
她倾身向前,轻轻抵住他的额头,这是人们发誓时会做的动作。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反复念叨着几个词:
“轮回,旧神,生死,生生世世。”
“轮回,旧神,生死,生生世世……”
仿佛一段并不确切的祷言。
岁月轻叩心扉,生命终将归隐。
脉脉暖意与落花一同在午后的阳光下沉淀,白发人模糊着双目,仿佛已然跟随漫天春光,飘向了远方的田野、溪流、苍山……每一瓣桃花似乎都承载着她漫长生命的片段。
她的目光穿过斑驳的窗棂,凝视着后院风中桃花,恍若沉浸往昔春光。春风轻拂,桃花瓣瓣如梦,在青空与尘世间徐徐降落。
仿佛能听见时间的流转,生命的交响。尚且年轻的黑发青年回望着她,手指淌过她的白发。
请和我起舞趁着童话还没有结束……
天亮后让一切……恢复。
一舞终,她再度沉沉睡去。
桃花树下白发人的神情极为安宁。苏明安回望一眼,前往圣城。
……
大雁高飞,姜音望着窗外的夕阳。
人老了,真的能感觉到自己的寿限。她能感到自己的极限……就在这两天了。
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气息奄奄,她无数次地回想那天——房檐上气质淡漠的青年,眺望着云雾明净的长空。而她抬头望去,与他目光相对……那一眼,竟成了永恒。
胸中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她闭着眼,却觉得不行,她不能在床上等死,她要坐到布店门口……她还要等他。
她等了几千个日夜,他都没有来。但也许今晚……他会来。
她吃力地爬起来,病痛让五官疼得揪成一团,拿了拐杖,跌跌撞撞往外走,抱着那张画像,坐在那张放了几十年的椅子上。昏黑的街道已少行人,门口的河道也没有船只,唯有她一个人,听着越发微弱的人声,直到夜幕一点点落下去。
她翻出几张白纸,放在自己膝盖上,颤巍巍地提着画笔,蘸了墨,照着画像,一笔一笔,画着青年的模样。这些年来,她没事做,就会提笔画一画他,日积月累的临摹下,她画得竟有九分像了。
但画眼睛的时候,她都会迟疑。
她听过一个故事,如果画像里的人有了眼睛,那他就会活过来。她始终不敢落笔,她怕笔落,人未见,那唯一支撑她的东西,也消失了。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姜音。”她的手哆哆嗦嗦许久,又想起什么,转身把抽屉里剩余的钱币都放在信封里。如果明日有人发现了她,就能发现信封里的钱。信封上的名字都是她这几十年来资助的孩子。她想着,自己要是不在了,最后的钱得给他们寄过去。
她这一生,没能把布店做大做强,晚年干尽了人们眼里的“荒唐事”……但她不后悔。
笔墨落到画上青年的眼睛,她的嘴唇咬了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
那些景象和渐渐垂落的夜幕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走马灯还是幻觉。
【喂,上面的!你澄清一下啊!】少女叉着腰。
日光渐落,披着一身金色纱衣的青年低头。
少女不知脑补了什么,羞红着脸,不去看他那对漂亮的双眸。
……
【你这家伙是木头人吗?】少女凑过去,只看到了普通的风景:【这些有什么好看的?你肯定没看过好看的风景。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我都看过了。】青年言语淡淡,婉拒了她的邀请。
他从来都拒绝她。
……
【这就是你家人教的……茶?】锅盖掀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飘出,周围人皆退避三舍,捂着鼻子。唯有少女往前走了一步。
【嗯。】青年神情浅淡,像是理所当然。
少女拿起杯子,周围人都劝她不要喝。她却固执地一饮而尽,爽快地打了个饱嗝,一声响亮,引得青年侧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