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于是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只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澹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肉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童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弋,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夭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全可以不给我答桉,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不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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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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