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红叶说不出是喜是悲,她茕茕而立,眼望万顷碧波,绢花如雾。极远处是怡乐殿的管乐丝竹之声,歌舞升平的装裱之下,是浓浓的繁华锦绣覆盖着的点点苍白。
“去青植宫吧。”
傍晚时分,玄墨离开了皇宫。云姑姑带着宫女们端上来早就准备好的饭菜,纳兰红叶胃口不好,只是淡淡地吃了几口。
忽听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来人似乎在跑,一边气喘着一边大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啦!”
“出了何事?”纳兰红叶眉梢一挑。
云姑姑急忙出门询问,还没待她开口,那名太监却已经径直跑了进来,满脸泪痕,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哭道:“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刚刚爬上怡乐殿房顶玩耍,不小心摔下来了!”
斜阳的余晖将宫廷染上了一层血色,皇宫之内禁卫森严,到处都是巡逻和哨卡,宫门全被封闭,一律不许人往来进出,朝中重臣已到了大半,黑压压地跪了满地。那些低垂的头颅在她进来的时候陆续抬起,目光各异,和殿外清冷的夕阳糅杂在一处,敬畏、惧怕、猜忌、不屑、愤怒、隐忍,一切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然后归于平静,再一次垂下头去。
纳兰红叶穿着一袭深紫色金银云纹缎衫,大朵大朵繁复的蔷薇绣出她精致高雅的立领,越发显得她脖颈修长雪白,面容端庄无比。她一步一步地走在陌姬殿上,周围都是森冷肃杀的空气。晋江王站在臣子的最前端,见了她急忙上前两步,却被一个深蓝蟒袍的年轻男子推了一把,险些倒下去。
玄墨眼神焦虑,全不顾身后晋江王愤怒的眼神,几步抢上前,却欲言又止。
“皇上怎么样?”纳兰红叶沉声说道,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崩溃的疲弱和波动。
四面八方带着探究而来的目光,顿时流露出一丝失望。玄墨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太医说已然回天乏术,公主,您进去看看吧。”
霎时间,悬了一路的心骤然下落,可惜却不是落在了远处,每一双眼睛都看向她,带着锋利的刺。纳兰红叶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仍旧是陌姬大殿,仍旧是这样的朝服眼光,仍旧是这样的斜雨脉脉,四下里冰冷一片,呼吸犹艰,她却还是缓缓地吸着气,然后咽下去,咽下去,将所有的情绪,一一吞没在已然疼痛欲死的理智之中。
她缓缓抬步,越过人群,两侧的宫女撩开帘子,她一个人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寝殿。
金灿灿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紧抿着唇,穿过重重帷幔。殿里那般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她的弟弟躺在宽大的龙床上,脸孔惨白,眼睛却明亮得惊人,他平躺在那里,眼窝深陷,两颊乌青,唇皮干裂,头上是殷红的血。
眼眶突然那般热,纳兰红叶却生生地止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叵测的目光,她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想要伸出手去,却不知道该触碰哪里,只得轻声地唤他,“煜儿?”
皇帝听到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是畏缩和害怕的,声音那般哑,却还在试图解释说:“皇姐,我……我还没写完……”
眼睛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纳兰红叶坐在床榻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轻声说:“不用写了,以后皇姐再也不罚你了。”
“真的吗?”年轻的皇帝眼神陡然焕发出浓烈的光彩,他开心地追问,像是一个健康无病的人一样,“真的吗皇姐?”
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一刻,纳兰红叶心底是大片大片冰冷的凉,她抿紧唇点头,“嗯,皇姐说话算数。”
“那太好了!”皇帝平躺回去,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床顶的帷幔,层层叠叠,绣着金色的蟠龙,龙爪狰狞,像是吃人的怪兽。
“那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可以……”他终究没说出可以什么。皇帝眼神异样,他的一生之中,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炯炯的目光。
他直愣愣地梗起脖子,脸孔激动而潮红,他使劲地抓着纳兰红叶的手,想说什么,却好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样,只能发出破碎的气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太医们顿时冲上前来,人群黑压压地在眼前乱晃,从小就陪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哭着跪在地上,大声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要说什么?”纳兰红叶猛地转过头去,眼眶微红,对着那名小太监说道,“你知不知道?”
“公主……”小太监跪在地上,似乎被吓傻了,答非所问地悲声哭道,“皇上爬上怡乐殿顶,说是想看看宫外是什么模样,皇上说他从来没有出去过,皇上……皇上……”
悲伤从胸口溢出,像是冰冷的雪,涌遍全身。太医们一团慌乱,纳兰红煜脸孔通红,仍旧在沙哑地重复着,“可以……可以……”
纳兰红叶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煜儿,等你病好了,皇姐就带你出宫!”
一丝喜悦顿时划过皇帝的眼睛,他闭上嘴,眼神明亮地向自己的姐姐看去,目光清澈,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骤然,拽着纳兰红叶袖子的手松了,他气息顿止,头沉重地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
“皇上啊!”
巨大的哀号声顿时在殿内外响起,绵延的丧钟响彻整座宫廷,夕阳隐没了最后一道光线,大地沦入黑夜之中。白惨惨的灯笼被挂起,到处都是哭声,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已经无人能分辨清了。
“圣上驾崩――”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响起,纳兰红叶站在人群之外,眼前是大片挥泪哭喊的老臣,他们分成各个派系,泾渭分明地簇拥在一处放声悲呼。人那么多,可是她仍旧觉得大殿空荡荡的。夕阳落下,白月升起,惨白的光顺着拉起的窗照在她单薄的背上,像是冰凉的雪,那般冷,那般刺骨。
宋帝大丧,举国同悲,一月间不许娶嫁,人人素衣,齐为这个少有的宽厚之君吊祭。冷风卷着艾草,就在西北战事将起之际,怀宋国丧临门,原本为了帮助燕北牵制大夏兵力,而在边境集结的军事演习,也被迫停止。怀宋国内,一片愁云惨淡。
明仁帝去后,纳兰红叶宣读遗诏,由先帝长子纳兰和清即位,改年号为明德。
然而,皇帝去世的当天晚上,纳兰红叶就重病不起了,多年的辛劳像是一场突发的大火,惨烈地烧焦了她的全部心神。踏出陌姬殿的那一瞬间,有腥甜的血涌至喉间,险些一口喷出。她脚步微微踉跄,云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左右都是惊疑不定的朝中百官,她知道,这一口血,她不能吐出,于是,她使劲地咽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推开云姑姑的手。
纳兰一脉已然无人了,如今,除了病中的母亲、年幼的妹妹、未满一岁的侄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纳兰氏巍峨的族谱,万顷江山,再一次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甚至不能哭泣,若是她倒下了,纳兰一族上千年的基业,就会就此坍塌。
她挺起脊背,进退有度地宣读遗诏,吩咐后事安排,稳定人心,然后回到自己的寝殿,挑灯静坐一夜。烛泪默垂,她的眼神渐渐空洞冷寂,却无泪水涌出。
皇帝的后事全交给安凌王和玄墨父子督办,第二日,各地方镇守官员都派人前来京城吊祭。纳兰红叶坐镇中宫,统筹一切。皇帝虽然驾崩,但是太子早立,国之砥柱纳兰长公主仍在,是以并未发生怎样的巨变。
第二日,纳兰红叶带人前往皇后崔氏的寝宫,欲接新任的皇帝前往太庙,然而还没踏进寝殿,就见一柄锐刀扑面而来。
唰的一声,玄墨拔出佩剑,劈开利刃,挡在纳兰红叶身前,周围的侍卫齐齐大惊,有人大喊“有刺客”。
正要冲进寝殿,忽听皇后凄厉的声音响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崔婉茹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还拿着一把剪子,眼睛通红,声音沙哑地喊道:“你这个贱妇!你害了皇帝,现在又要来害我的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纳兰红叶面色发白,嘴唇却紧抿着,云姑姑见了,连忙喊道:“皇后娘娘,您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都知道了!”崔婉茹嘶声冷笑,“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你想要当皇帝,所以你害死了皇上,如今又要来害死我孩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纳兰红叶突然觉得很累,阳光那样刺眼,到处充满了愤怒的咒骂,她冷冷地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道:“皇后身有不便,已不能好好抚养皇上,将皇上带走。”
玄墨恭敬地答道:“是,那皇后呢?”
皇帝刚死,朝野不稳,崔婉茹之父为当朝太尉,如果她作为太后辅政,外戚的势力登时就会崛起,更何况崔太尉还是晋江王的老师……
“皇后深明大义,誓要随先皇而去,赐她毒酒白绫,你们送她上路吧!”
阳光刺眼,西北却飘来了大片的乌云,身后的咒骂声更响了,纳兰红叶仰着头,暗想,是要下雨了吧。
强打精神处理了前朝的事务,从前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玄墨走在最后,几次欲言又止,却终于无奈叹息,临行前叮嘱道:“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节哀,切莫哀痛伤身。”
纳兰红叶点了点头,很公事化地回道:“玄王辛苦了。”
玄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纳兰红叶抬起头来,却见他的面容多了几分萧索落寞之意,再不似当年那般年轻跳脱、爽朗不羁,岁月从他们身上辗转碾过,大家终究都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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