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渐远了,他的身体早已失去温度,血好像也要流尽了,四肢没有一丝力气。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猛地传至耳中。他抬头看去,却是月九在奋力地往上撞,用他的头,一下一下撞击着上面的冰层。
嘭!嘭!嘭!
声音如闷雷,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口,鲜血顺着年轻侍卫的脸颊流了下来,可是很快就又溶散在水中。
月九的脸比雪还白,嘴唇没有一点颜色,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他用力地划着水,手脚都僵硬了,却还是不停地重复着那个动作,那般有力,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那一刻,好似层层乌云上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道亮丽的阳光刺入了他心底,他猛然间苏醒了过来。那是他的部下,从四岁起就进了他的家门,一直以来,他们为他赴死都是理所应当的,他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那一刻,他却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女孩子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女子容颜清丽,冷冷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沉声说:“没有人天生就是奴隶。”
没有人天生就是奴隶……
嘭的一声,一股鲜血突然飞溅,即便是在水中,他仍旧可以感受到那股滚烫的血腥味。
他的身体骤然间又充满了力气,顿时游上去,推开满头鲜血的月九,手握着楚乔的匕首,一下一下用力地刨着。
“我不能死!”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
肺好像要炸了,身体已然冻僵,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血肉,他却仍旧机械地在为生存而奋斗着。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嘭!冰层整块碎裂,巨大的浮力顿时将他整个人拖了上去,阳光刺眼,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恨不得将肺都掏出来。
“月九!”他大声地喊,“我们有救了!”
他左右观望,却不见月九的身影,他又一头潜入水中,越潜越深,终于在湖底找到了月九的尸体。
年轻的剑客全身是伤,一张脸铁青一片,眼睛瞪得很大,头发散乱,上面全是血污。他费力地将月九拖了上去,然后用力压着侍卫的胸口,为他搓脸搓手,大声喊道:“醒醒!我命令你!醒过来!”
诸葛玥的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般放肆地哭过,可是那一天,他却为一个家奴哭了,在苍茫的旷野上,哭得像是一只狼。
三天之后,他终于遇见了大难不死的月七。
忠心耿耿的侍卫带着潜伏在燕北的残余月卫已经在赤水附近找了他三天,因为下湖寻找而被冻死的侍卫多达二十多人。
然后,他们将垂死的他送上了卧龙山,半年过后,他终于大好,却等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前程。
那一天早上,他面对着月七等人递回来的情报枯坐了许久,从太阳初升到太阳落下。老师走进来,看着他面前悬挂着的那张西蒙地图,淡淡地问:“你要往哪儿去?”
很多年不曾这样了,他抬起头来,茫然地说:“老师,我无路可走了。”
须发花白的老人慈祥一笑,然后伸出修长的手一掌击碎了地图上的西蒙大陆,静静说道:“既然无路,就自己开辟一条路吧。”
他疑惑地望去,大夏、燕北、卞唐、怀宋,全都在老师的这一掌下被震得粉碎,地图成了一个空空的大洞,只剩下塞外的犬戎、东南的海域,还有西方的一片苍茫。
“孩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怎知这张地图只能画这么大呢?”
第二天一早,他又接到一个消息,蒙枫终于在上个月受到了大理院的审理,如今罪名敲定,已被发配青海流放,现在恐怕已经到翠微关了。
岁月的光影在前路化作一片奢靡,那些黑暗冰冷的日子,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地挥出,发出强悍而凌厉的弧光,朝着命运的咽喉,一次一次顽强地抗争着。温热的血覆盖住他的眼睛,他却从那浓稠的鲜血中看到了生命的真谛。
第二天一早,突然有真煌的驿马冲进了诸葛玥的别院,传讯兵的脸上满是奔波的风尘,嘴唇干裂,披风抖一抖,都是满满的黄沙。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楚乔突然间明白了什么,静静地站起身来,离开了饭厅。
半个时辰之后,诸葛玥就要离开了。
楚乔一路送他到了北城门外的驿道上。天有些凉,楚乔穿了一件青色披风,一圈白色的裘毛簇拥着她光洁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干净素雅,很是漂亮。
到了十里亭,月七等人识趣地退了开去,只剩下他们两人。诸葛玥一言不发地下了马,楚乔跟在后面,长亭外长满蒿草,柱子都落了漆,牌匾也歪歪的,看起来凄凉败落。
“我要走了。”诸葛玥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地说道。
“哦。”楚乔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诸葛玥眉头微微皱起,他们似乎总是这样,重逢的激动退却之后,就变得越发疏远和冷淡,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相处一般,只能说一些很无用的场面话。
“我走了之后,你要去哪儿?”
“我吗?可能,先要去卞唐一趟吧。”
“然后呢?”
“然后?”楚乔眉梢轻蹙,想了很久,才突然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四处走走看,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风景好看,就停下来住一段时间,谁知道呢。”
一阵风吹来,一声脆响,楚乔和诸葛玥同时抬头看去,只见这样破旧的亭子上竟然还挂了一串风铃,常年被风吹雨打,已然褪了色,可是声音还是清脆悦耳,风过处,便是一串铃声。
“你,会去燕北吗?”
楚乔静静地笑,“那个地方我住了好多年,该看的风景都看得差不多了,况且我现在身体也不好,受不了北方的寒冷,就连大夏真煌,可能都不敢去了。”
诸葛玥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动作有些僵硬,一些早就盘踞在心间的话再也吐不出口。
这些海上繁花般的日子,终究是一场梦幻般的海市蜃楼,时间过了,就要破碎了。一切都是不合时宜的,就连此刻站在这里,都是一种强求的无奈。一切都是注定的,如同手中的细沙,越是努力想要握紧,失去得越快。
他抬脚就要往外走,面色仍旧孤傲清冷,连话都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诸葛玥!”
女子急促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她的手那么小,冰冰凉凉的,使劲抓住他的衣角,透出一股很是熟悉的固执劲儿。
“谢谢你,”她小声地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哽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对你说了,老天保佑,你总算平安无事。”楚乔嘴角微微带笑,“诸葛玥,我一生多羁绊,坎坷而行,做了很多事,走了很多路,有些对了,有些错了,可是我从来不后悔。我看得清自己的心,不亏欠任何人,可是唯有你,我欠了太多,无法偿还。如今你平安归来,我本该跟随在你左右,用一生去还你的恩情,但是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经历了种种,我已没有勇气再涉足其中。燕北一役,秀丽将军已死,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梦想的普通女人,我没有站在你身边的能力了。”
风铃仍旧叮叮当当地响在耳际,时间在这一刻凝固静止,宿命的轮回像是一张嘲讽的脸,冷笑着看着世人的无能为力。
楚乔突然张开手臂,从背后靠近,手指穿过男人的臂弯,雪白的肌肤划过他身上柔软的绸缎,金线的刺绣摩挲着她白皙的手腕。风很静,她的手一点点地合拢,在他身前收紧,然后碎步上前,脸颊缓缓地贴上他的背。
一滴眼泪从眼角蜿蜒而下,落在他藏青色的衣衫上,打出一个湿润的图纹。
“诸葛玥,对不起。”声音是那般低沉,像是呼号北风中低声哭泣的孩子。
天上突然飘起一阵清雪,还没落地,就已然融化了,可是落在他们的肩上,却静静地堆积起来。
肌肤相靠,呼吸可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拥抱他。岁月如流水般从他们之间流逝,那么多画面静静走来,又静静消失。命运在一开始就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经过了多少波折,才走到了今日这个距离,岁月的尘埃覆盖上他们的脸,血雨腥风已然离去,却仍有宿命的枷锁锁在他们身上。
天空飞过苍白的鸟,翅膀扫过天际尽头,排成长排,一路蜿蜒南飞,渐渐远了,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拥抱终于放开,楚乔的手一点点抽回来。他的衣衫很凉,凉透了她的手指,他的脊背仍旧笔直,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将他打败。他仍是如此英俊挺拔,背影透着森冷的气息,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冻结。
双臂间突然就空了,楚乔抿了抿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保重。”
呼的一声,远处突然刮来一阵风,风铃乱摆,叮叮当当煞是热闹。
诸葛玥抬步走出十里亭,名贵的靴子踩在枯黄的蒿草上,草屑被折断,软软地趴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断了根。
他跃上马背,月卫们扬起鞭子,驱策战马的声音传来,马蹄飞起,踏碎了驿道的宁静。长长的披风招展而起,像是一面面战旗,向着充满喧嚣和挑战的北方呼啸而去。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仍是那样英俊和骄傲,背影挺拔笔直,坐在马背上,青裘锦绣,黑发如墨,穿梭进冷冷的风中,渐行渐远,一路驰骋,终究隐没在滚滚黄沙中,再也看不见影子。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去,路的尽头白茫茫一片,两旁的枯草被风卷起来,在地上打着旋儿,也不知道要被吹到哪里。
楚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燕北高原上,她和秀丽军被程远陷害,落入了大夏的包围圈。
那个晚上,她也曾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那一次,他也没有回头,却走得很慢,牵着马,穿着厚重的大裘,天上飘着大雪,落在睫毛上,冷得人想哭。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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