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与宋知言那一档子破事儿,知道的人可不多。偏偏印六儿就是其中一个,且还亲自处理过,对个中的细节,知道得详细极了。
想想看,大将军夫人原本与宋大人勾搭得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放弃了?
当时的印六儿还很纳闷。
现在他可算是明白了: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顾觉非回京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暗地里风起云涌的,多少达官贵人为之心绪起伏呀?他这种当掮客的早就听过了一耳朵的风声,哪里能不知道他的厉害?
只是不知道……
这一位跟大将军夫人,到底有啥关系?
印六儿心里有各种各样不靠谱的猜测,面上却是强行将那种即将破裂的表情压了回去,引着顾觉非往楼上去。
上楼转过个拐角,就是最东边的雅间。门开着,从外面能看见里面一些陈设,也能看见立着的屏风,还有被屏风遮了一半的绰约身影,似乎人就站在屏风后面的书案边,正看着外面。
算位置,再估摸一下身形,顾觉非就猜到,那该是陆锦惜。
印六儿并未引他前去,只推开了隔壁一间的门,躬身道:“还请您在里面稍坐片刻,小的这便吩咐人,给您端水端茶来。”
屋内干净整洁的一片,倒没有隔壁那么乱。
书画都挂了起来,靠窗的里间,还有设有一张瑶琴,旁边摆着香炉,但因为没有客人,所以也还未燃香。
那一管湖笔,还在顾觉非手中。
他看了一眼,便递给了印六儿,微微笑道:“险些忘了,这笔是我方才拾起来的。现在,还请你交还给大将军夫人吧。”
这话,听着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似乎也透着点生疏。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有过一个宋知言,印六儿老觉得这一位顾大公子跟陆锦惜有点什么。
当然,这话也是不敢说的。
印六儿从他手中接了笔,道了一声“这就去”,便退了出去。
廊上正有几个小伙计守着。
印六儿吩咐他们赶紧去端盆水来,还要沏茶端茶,别怠慢了客人,却自己拿了笔,向陆锦惜所在的隔壁去。
这时候,陆锦惜正站在一幅秋水图前,双眸微眯,唇边带笑,好像对这一幅画作极其满意。
印六儿进来,就在后头禀道:“已按着您的吩咐,将顾大公子请了上来。这是您方才掉的笔,大公子也捡了起来,让小的转交给您。”
其实“转交”也不过是客气一句。
这一管湖笔掉下去,早砸得满笔墨迹,眼下要用也是不能了,还得收拾一下。所以,印六儿并未将笔递出。
果然,陆锦惜回首看了一眼,也没伸手要:“放回去吧,我重为你写一封荐信,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
印六儿心里立刻安定下来,依言将这一管湖笔放回了书案上,便退了出去。
青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显然,她的接受力完全无法与印六儿相比,还没从方才陆锦惜忽然的举动之中回过神来。
眼见印六儿退走,她才有点找着自己的声音:“夫人,这……我们……您……”
“想不明白,那你看着就成了。”
陆锦惜笑了一声,半点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因为,从头到尾,她的意思就很明白。
青雀只是一时被她吓住了罢了。
但她处理过宋知言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想明白。
相比起来,青雀虽然稳重,但身居内宅,承受力比起外面混着的印六儿,还是有不如的。
所以,陆锦惜也不觉得惊讶。
她款步走回了书案边,看一眼那沾上墨迹的湖笔,便是微微一挑眉。
想想方才墨笔坠落,顾觉非站在下头,这么一抬首,鸾停鹄峙,风流警拔,眉头微锁,眼底竟是一点点凛冽薄冰……
只不过,那一时他眼底闪过去的,是什么情绪?
陆锦惜回想起来,竟觉得颇难解读。
尽管她已经觉得自己对这个人了解一部分,但对其真实的性格,却实在好奇得厉害。
她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但不觉得好奇心会害死自己。
所以,陆锦惜重新提了一旁另一支羊毫小笔,在纸面上落下了一行行流水似的行书。
信中只说这印六儿乃是自己认识的人,因见他有效命于国之心,所以举荐给刘进,希望刘进安排他考核,给他一个机会。
话当然说得很委婉,谁要截了这一封信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顶多就是陆锦惜举荐了一个人过去考核,与其他自己报名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事实上,刘进只要不傻,就该知道她这一封信的目的何在。
昨日刘进来送将军府道谢,陆锦惜着人回话的时候,已经打过埋伏,只说“他日或恐还有麻烦到刘大人的地方”。
眼下,可不就是了吗?
陆锦惜写好之后,便将信交给了青雀处理:“加一枚钤印上去,封信封里,一会儿印六儿过来,你单独给他就好。你先处理着,我去隔壁看看。”
青雀一个答应的“是”字都还没出口,就险些被她最后半截话给吓得跌跤,就连那一页薄薄的信笺,都差点没拿稳。
陆锦惜的话,是轻描淡写。
但青雀眨眼就想到了之前太师府寿宴,陆锦惜与顾觉非一道走出来的场景。
但她什么也不好说,更不敢说。
一时只能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着陆锦惜,看她朝自己摆了摆手,朝着外面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门外。
到隔壁,也不过就是走廊上几步的事情。
跑腿的小伙计,正将装着水的铜盆端出来,走下楼去。
雪白的巾帕上留着一点乌黑的痕迹,想来是顾觉非手上沾着的墨迹。
雅间的门半开着,没关上。
陆锦惜便站在门外,抬手轻轻叩击门框。
“叩叩。”
轻声的响动。
正在整理自己袖口的顾觉非,听见这声音,心中移一动,一回眸,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门外的陆锦惜。
方才在楼下,只能看见半身。
如今,才算是看真切了。
白底绣浅蓝锦缎云纹的褙子,看着极为秀雅,弹墨裙拖着八幅湘江水,自有一身的风流旖旎。
素手轻抬,叩响门扉,却露出一截皓腕,细细的。
那眉眼精致,柔情绰态,却又不觉得太过孱弱,反因为眼底的清澈冷寂,多一分端庄,一分疏离。
“顾大公子……”
陆锦惜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开了口。
温软的嗓音,有些低醇,隐隐藏着什么,却又只透出来三分,余下的都隐没在那一双烟笼的眼眸中,含而不露。
竟然……
让人生出一种剥开它,探究个清楚的冲动。
顾觉非注视着她,却是层层警惕了起来。
上一次,是他乍与顾承谦闹翻,满怀怒意而出,已被人看了个分明。
那时的陆锦惜,聪明且温柔,缱绻之所至,竟让他觉得甘心成为这个女人的俘虏……
细细回想起来,那是多可怕的一个想法?
直到现在,顾觉非其实也并不确定,陆锦惜是自己的同类,在如他“骗”人一样骗他,还是她本身,的确是这样的兰心之质。
不过,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要紧的是,这一位大将军夫人,送上了门来。
顾觉非想起了之前那一本名册,也不知永宁长公主有没有将此事告知陆锦惜。
他尚算冷静,只将自己袖口翻了下来,拱手道:“夫人,觉非失礼了。”
“是我失礼了才是。”
陆锦惜察觉到,今天的顾觉非,与之前看到的那个不一样。
这才是完美无缺的状态吧?
也好。
她喜欢挑战。
唇边挂上一抹笑,她自然地走了进来:“原本只是在这翰墨轩挑选书画,兴起了想要写点东西。但许是前阵大病初愈,体虚手软,竟连笔都拿不住了。大公子可没伤着吧?”
“无妨,不过染污衣袍,还请夫人不要挂在心上才是。”顾觉非向旁边让了一步,一摆手道,“还请您坐。”
雅间靠南,对设着两把玫瑰椅。
中间的四方茶几上,已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茶壶,周围摆了一圈六只精致的茶盅,绘制着深青的竹叶纹。
陆锦惜依言坐下了。
顾觉非则落座在另一侧,伸手翻了两只茶盅出来,并排放着,端了壶,依次向内注入茶水。
陆锦惜注视着他的动作,只发现他举止从容。
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白瓷的茶壶上,明明普通至极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自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毫无死角。
“本来昨日才收了大公子请孟大先生专程送来的谢礼,正思不日再访贵府,岂料今日这般阴差阳错,可算得上是‘恩将仇报’了。”
陆锦惜半开了个玩笑。
顾觉非自然给面子地笑了起来,自是千种风度,万般迷人。
他捧了茶盅,放到了陆锦惜那一侧。
“您提起昨日的礼来,觉非心中还很忐忑。”
“论情论理,家父用过药后,腿寒有所缓解,是夫人全了我一片的孝心,乃是道不尽的恩情,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谢。”
“只是我与夫人尚不相熟,是以不敢冒犯,只好请孟济前往,以示重视。”
尚不相熟……
好一句“尚不相熟”。
陆锦惜看着面前的茶盅,端了起来,指腹触着温温的一片。
分不清,是茶水的温度,还是顾觉非手指方才留下的余温。
她略饮了一口,也笑道:“都是大公子太客气了,本来家父与令尊也是旧识,我送药也是晚辈的心意。更何况……”
话说到一半,她秋水似的明眸抬了起来。
那眼底,是一点歉然。
“更何况,我倒宁愿自己不曾送过的。”
顾觉非是个聪明人,但她在聪明人面前,也不需要戴愚蠢的面具。有时候,聪明人之间,才会相互欣赏。
“大公子本也准备了寿礼,我送过了,却是让大公子一番的心意付之东流……”
当日不能说的话,过去了却是可以坦诚的。
可这话,简直像是温温然地捅了顾觉非一刀。
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一张捡到的药方。可脑海中回忆起的,却是当日与顾承谦的种种矛盾,父子间的种种误解,甚至还有那朝着他身上砸来的汤碗……
心底一片冷阴,慢慢笼罩了上来。
顾觉非没有说话。
陆锦惜的目光,则在他脖颈上那一条浅浅的血痕上停留片刻。
这是当日就有的。
但不知情的人,兴许以为这是哪个烟花柳巷里的女人留下的吧?
心情,极度愉悦。
陆锦惜当然是故意说出这话来的,不往他心口戳一刀,又怎么能见着画皮下那一点真实的鲜血呢?
当然,她也不会做太过。
眨眼间,陆锦惜便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话,并不很妥,面上歉意更重,又带一点隐隐的局促:“刚才是我多话了,还请大公子勿怪。不过说起来,今日能在这里遇到,还是您昨日送礼的因由。见了那一本诗集,我才想起来这里逛逛呢。”
完全分辨不出有意还是无意,就想不知道那一管湖笔从天而降,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
但他知道,她有很恐怖的洞察力。
顾觉非不是情绪外泄的那种人,即便心情不好,其实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她一眨眼就改了说辞,倒好像察觉了一样……
一个,让他想要剥开看看的女人——
不是剥衣服,而是剥心。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
顾觉非的目光里带了点渺渺,就这么凝望了她一眼,只道:“大昭寺雪翠顶,一待六年,素不问俗事。乍下山来,准备给夫人的礼物,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本就是随意打听的您的喜好,潦草挑拣一些,尽我所有罢了。夫人您喜欢,便再好不过。”
喜欢?
那可谈不上喜欢。
陆锦惜回视他,正好触到这深邃得过分的眼神。
于是,想起那一本《义山诗集》,想起那一朵天山雪莲,也想起那一柄洪庐宝剑,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张墨玉棋盘……
只有棋盘,没有棋子。
就好像两个人坐下来对弈,棋桌上的棋盘还干干净净,未落一子,等待着第一个落子的人。
这岂不就是围棋之中的“让先”么?
一方执黑先行,此局便谓为“让先”之局。
可全天下都知道,他顾觉非,二十及冠之年,太师顾承谦在其冠礼上,为其取字“让先”!
若陆锦惜想得浅一些,只怕当他这是对自己一见钟情,就要自荐枕席了。
但偏偏……
她想得要多一些。
围棋中的“让先”,乃是棋力高的,让着棋力低的。棋力低者,执黑先行,乃是为棋力高者所“让”,获得先机。
顾觉非送她一局“让先”,俨然将自己摆到了棋力更高者的位置,而她是那个被让之人……
这一张墨玉棋盘,何异于挑衅!
约莫是他回去之后,发现了那一日的不对劲,怀疑自己也被套路了一把,所以转而来送了这棋盘,一则试探,二则宣战。
陆锦惜好胜心不弱。
此刻只见着顾觉非岿然坐于对面,风仪严峻,甚至还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翩然笑意,简直毫无破绽。
这完美模样,让她忍不住想攥一柄尖刀,把他剥出来看看……
剥衣服,也剥心。
这画皮下,又该是怎样一个人?
想来似乎冗长,可实际不过一个闪念,陆锦惜一垂眸,好似菩萨低眉,眨眼已小心地将獠牙藏起,所有因交锋兴奋起来的情绪也随之掩盖。
话题,还是要继续的。
就下个钩子吧。
她将两手交叠在身前,淡静地笑起来:“大公子送的件件贵重,岂敢言潦草?那一柄洪庐宝剑,我幼子薛迟更爱不释手。说起来,他昨日也提到大公子,我刚才冒昧过来打扰,也正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顾觉非一回眸,心思一转,已猜了出来,但……
鱼儿咬钩,未免太快。
不过,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达到目的就好。
他唇边笑意一深,亦悄然将心底刀锋上那一抹冷光压了,若无其事一般,回问道:“夫人想是要问开学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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