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人强拉着带回家告状的事徐和修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了。
他曾经以为从国子监出来,科举考中之后,这种被告家长的事情就与他无缘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遇到一个不靠谱的上峰这种事同样是避免不了的。
徐和修头顶一罐水,站在廊下叹气。
“仔细水别倒了。”母亲的声音自屋里传来。
母亲眼力比起当年更盛了几分,徐和修连忙站直了身子,稳住了头顶的水罐。
目睹这一幕的甄仕远捋须笑了笑,拿起手边的茶盏朝徐夫人道:“徐夫人果然巾帼女杰!”
徐夫人笑着还了一礼,对甄仕远道:“甄大人放心,有话直说无妨。”
遇到这样的爽快人自然是一件幸事,甄仕远将手边的茶盏放在一旁,手指在茶桌上蘸了蘸,写了一个字——钱。
徐夫人看了片刻,面上露出了几分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不过虽是看明白了,却不代表她便会出手帮忙。徐夫人抬眼看向面前的甄仕远,道:“大人,我一介女流,委实没有必要卷进这些是非之中去吧!”
甄仕远看了眼外头顶着水罐的徐和修道:“小徐大人不错。”
听他提起外头的徐和修,徐夫人脸色稍缓,面上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慈爱之色:“这孩子确实不错。”
虽然身后的倚仗是当朝一品公,可徐太傅这个一品公比起诸如崔司空、谢太尉这等真正底蕴深厚的大族之长,徐太傅胜在名望。可名望这等东西却是不可复制和传承的,徐家子弟中虽然出了不少功课尚可、学问也不错的儒士,可比起真正名动天下的大儒还相差甚远。
文人相轻,虽说徐太傅如今还算壮年,足以庇佑子孙后代,可若是徐太傅不在了呢?人生在世,世事无常。徐夫人清楚的很,如今的徐家之所以能跻身京城一等门第,靠的便是徐太傅一个人。
徐太傅只有一个,徐家子孙却有不少,总是等着他人的庇佑,自己不努力,总有庇佑不及的时候。
她家和修算是个不错的孩子,进了大理寺也算做的不错。当然,他还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我也很喜欢小徐大人,”甄仕远看了眼徐夫人,眯了眯眼,出声道,“只是大理寺这官阶调动也不是全凭我一人喜好而已。”
这话徐夫人果然一点就透,她抬眼看着甄仕远笑道:“甄大人,可是我家和修有这个机会?”
“大理寺官阶调动都是各凭本事而已。”甄仕远看了看屋外,见四下没有外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了桌案上。
这举动看的徐夫人心头一跳,不过到底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由抬头看向甄仕远,似是被他方才的举动惊的无话可说了。
“甄大人。”徐夫人拿起那张纸,嗤笑了一声,“这评估大理寺官员一年办案情况的结果不能叫人看到吗?”
方才那鬼鬼祟祟的举动当真把她吓到了,以为甄仕远准备暗中做些偷偷摸摸触犯律法的事呢!然而,只是把这结果给她瞧瞧而已。
甄仕远有些尴尬,却仍咳了一声,正色道:“触犯律法的事我自是不能做的。”莫忘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他这个上峰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不知那堂里多少兔崽子会发现呢!
“上头给的今年升迁的名额有两个。”甄仕远指着纸上的结果道,“已经快年关了,若是京城没再发生什么事的话,应该就取上头的两个了了。”
徐夫人只一眼就在纸上看到了徐和修的名字,排在第三行。
这孩子运气似乎不大好啊!感慨了一番的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上一行:巧了,排在第二行的人她也认识,不是同她家和修玩得好的那个谢承泽又是谁?
虽是看着一起长大的孩子,可做母亲的心里到底是偏心的,想到和修被承泽这孩子比了下去,便忍不住将两人这一年经手的案子,做的事对比了起来,这一对比,她便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大人,你这排行是不是不对?承泽这孩子同我家和修相比不是一样吗?凭什么他在第二行,我家和修在第三行?”
甄仕远笑看着徐夫人的反应,道:“眼下他们两个经手的案子确实是一样的,若是没有意外,他二人之间应当有一个能得到升迁的机会。”
徐夫人沉思了起来。
甄仕远笑而不语:他就知道徐夫人会是这等反应,为人父母者都是这样的,看着自家孩子被比下去总要寻个理由的。
知道她家和修不是被比下去,而是一样,徐夫人心里舒坦了不少。瞟了眼外头顶水罐的徐和修徐夫人暗骂了一句“没出息”,目光又落回了纸面上,再次上移,她看向最上首第一行的那个名字默了默:乔苒?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徐夫人确定在京城一众年轻后辈中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由生出几分好奇来:“这排第一的是谁?怎的竟比和修和承泽这两个孩子还厉害?”
不是她做母亲的自夸,这两个臭小子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能胜过他们的……这京城大族里似乎也没哪个姓乔的吧?难道是哪家培养的远房子侄?
甄仕远捋了捋须,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他干咳一声,正色道:“排第一的啊,是本官举荐的一个丫头,还算不错。”
他一手举荐提拔的官员这么厉害,这等得意的心情也不比为人父母攀比自家孩子的差多少了。
徐夫人没有漏掉他口中的“丫头”,而且徐家上下因着徐十小姐写话本子的关系,对大理寺这个唯一的女官自然不陌生。
作为年长者,她对话本子没太大兴趣,不过隐隐听过似乎是个姓乔的女孩子,没想到这排第一的就是那个女孩子。
“倒是厉害!”徐夫人称赞了一句,又问甄仕远,“这个第一怎的超过我家和修……那么多?我不是听说她年中才来的吗?”
“是年中才来的。”甄仕远提起这个底气愈发足了,“可她半年破下的案子比旁人一年破的都多!”
这可不是开小灶走后门可以作假的事,这是实打实的本事啊!
这么厉害吗?徐夫人有些意外,看着甄仕远得意的脸色时,想了想,问他:“莫不是你故意提携,所以多分了她好些案子吧!”
这两个臭小子在大理寺也呆了两年了,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怎的这般没用?
“这可不是故意的。”甄仕远闻言,连连摆了摆手,而后对徐夫人道,“她破的阙楼案、山西路案可都是陛下钦点的,与本官无关啊!”
入了陛下的眼啊!那就没办法了。徐夫人闻言叹了口气,看着纸面上第一行那一骑绝尘的破案数目,熄了督促徐和修勇夺第一的心思,转而问甄仕远:“甄大人,我家和修若是能破了这个案子,是不是就能超过谢承泽了?”
甄仕远点头,含笑道:“这是自然。”
对徐夫人的反应,他半点不意外。在为人父母眼中,不管多大的孩子都是要她操心的。
元亨钱庄这个案子本就是徐和修接手的,眼下,缺一个完美的由头,徐夫人愿意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了。
毕竟,做夫人的查丈夫的私房钱这种私事外人怎好指摘?
“我这就写份诉状请甄大人替我查一查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在元亨钱庄存了多少银钱。”徐夫人没有再磨蹭,一拍桌案下了决定。
甄仕远道:“夫人不急,慢慢写便是。”
他当然不急,只有她这个当娘的急。这都快过年了,名额都快定下来了,再不快点办案怎么行?徐夫人起身让人拿来文房四宝,还不忘走到外头将头顶水罐的徐和修训斥一顿。
若不是这孩子不争气同谢承泽打了个平手,用她这当娘的出马吗?眼下离年关没多少日子了,她可要督促紧了这臭小子,莫把案子拖到年后去,争取一举超过承泽那孩子,好早日升迁。
要知道,徐家一众子侄里此前还没有这么快升迁的呢!她家小子比不得人家入了陛下眼的丫头,难道还比不得那一众平辈兄弟吗?
……
逛了一趟芙蓉园,回金陵又多了不少吹嘘的资本,冯老大夫很是满意,当然,更满意的是还有阴阳司天师亲自帮他驾车,陪他去恭房,啊呸呸呸,总想些这么不雅致的事可不好。
总之,对今日的行程,冯老大夫是万分满意的,知道乔苒请了几日假,明日还告假在家,于是冯老大夫想了想,提出了明日出行的建议:“乔小姐,明日我们去骊山玩如何?”
有乔小姐在,那位阴阳司天师必然也是在的,有他保驾护航,这一行必然放心。
骊山啊!提到这个地方便叫人记起前不久才解决的阙楼案,其实真正算起来,如今距离她接手阙楼案第一次去阙楼也未过去多久。
对上冯老大夫巴巴的眼神,乔苒笑着点了点头。她办完案子鲜少有回头看的时候,这一次回头看看应当也不错。
“骊山大部分景致眼下都能看,”马车外张解的声音响了起来,察觉到马车内一阵突然的沉默,他道,“阙楼却是不能去了。”
当然,她若想去,凭陛下给的“如朕亲临”也能去。只是她从来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也不会当真用陛下的信任去为难那些奉命行事的护卫。
对于冯老大夫而言,这长安城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自然也就无所谓阙楼能不能进去了,只要能去过一遍骊山,便是不亏的。
一行人的心思都聚集在阙楼身上,手里的吃食已经变为龙须酥的裴卿卿却在此时忽然“咦”了一声,而后出声道:“红豆姐姐,你从方才上了马车开始便没说话了,是不舒服吗?”
支着下巴掀开车窗的帘子看向外头的红豆眼神一慌,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坐着马车有不舒服……”
岂料先前还机灵古怪的裴卿卿此时却不复先前面对乔苒和张解时的机灵,转而不解道:“怎么可能?我们张解赶马车可是最好的,那些赶车老师傅都比不过呢!”
冯老大夫在一旁眼神古怪的瞟向外头赶车的张解:话说回来,一个阴阳司天师赶车比人家老车夫厉害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我不是因为坐马车不舒服……”红豆闻言忙向众人解释了起来,眼神却仍时不时的往外头瞟去。
“那是身体不大舒服?”一旁还未有所察觉的冯老大夫关心起了红豆,而后更是从怀里摸出一根红绳,道,“不过我瞧着你面色不像有病的样子,为防是什么暗疾,要不要老夫帮你看诊一番?”还要在他们这里叨扰一段时日,他一把年纪也是要面子的,总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不是吗?可以趁着这等时候倒是帮大家诊治一番,家里女眷那么多,正是对了他擅长的脉络。
这一句两句的关心反而叫红豆愈发尴尬,她下意识的看向乔苒。
对上红豆求助的眼神,乔苒轻笑了一声,指向车外道:“快到大理寺了,红豆想看看……呃,我平日去衙门当职的地方而已。”
还是小姐最好了!红豆这才松了口气,终于不复先前的尴尬,底气十足的对冯老大夫和裴卿卿道:“我在看小姐当职的衙门呢!”
“骗人。”举着龙须酥的裴卿卿这等时候却又机灵了起来,眨着眼睛得意道,“是为了看唐中元吧!我可聪明着呢!”
红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说话了。若不是看裴卿卿年纪小,平日里也不似会掩饰心思的样子,她当真要怀疑那丫头时不时的机灵是不是故意捉弄她了。
怎的机灵的这么不是地方呢?
一路悠悠晃着的马车却在此时缓缓停了下来,裴卿卿朝外头那个大理寺的匾额努了努嘴,正想嬉笑着夸张解“善解人意”时,车帘被掀起,张解自车外指了指大理寺门口那个带着几个仆从的温婉夫人,向乔苒伸手道:“那是徐和修的母亲。”
女孩子闻言,“恩”了一声,将手放在张解的掌心跳下了马车。如徐氏这样门第的女眷突然跑到大理寺门前来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这等时候自然要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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