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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醉颜对百花(4)(1 / 1)

谢骛清夹了一筷子炸香椿,放入口中,慢慢吃着。

老伯曾说,过去夫人知道将军爱吃这个,为了能冬天吃上,特意在秋天种几棵,一个月摘一回,刚好能吃到腊月,多的用冰窖冻着,留到春节食用。叔叔婶婶走后,老伯仍如此,年复一年,习惯不改。

她见他多吃了两口,更是高兴:“你要能留到春天就好了,那才是吃香椿的最好季节。”

谢骛清握着筷子的手再次停住。

何未立刻说:“不是要留你的意思。”

谢骛清借着壁灯的光,瞧着她的眉眼,轻声说:“下一回,我住到春天。”

他见何未笑得开心,心情愈发复杂,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

何未见那薄如蝉翼的夜光杯,想到家中木匣子里的那只,原来,这真是一对儿的。另一只就放在百花深处。

谢骛清微笑着吃着菜:“是不是没仔细看过那只杯子?”

“看过。”她立刻道。

一直没来百花深处已枉费了他的心意,再不能承认一见杯子就想到他,没敢多看便锁在了柜子里。

谢骛清轻轻抬眼,笑着瞅她。

莫非……杯子有什么特别?昔日贡品?价值连城?还是?

谢骛清将小小的酒杯翻过来,底下刻着几个字。

何未惊讶,想拿过来细看,杯子在他掌心里翻回来,放到八仙桌上。谢骛清有意没给她看清楚上头的刻字。

谢骛清笑着睨她,何未脸一热,猜到两只杯子底下必然都刻了字。她若看过,就不该是这个反应……她只得承认:“只看过一眼。那年你走,我怕日后再见不到,睹物思人,就匆匆藏起来了。”

说完,她又诚恳解释:“而且那时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以为是自己一头热……更不敢多看你留下来的东西。怕一头陷进去,再见……再见你早结婚了。”

谢骛清凝注着她,半晌,笑了。

他拿起酒壶要倒酒,一只女孩子的手按在杯口:“你让我先看看。”

“我自己刻的,”他低声道,“这只杯底刻的是,‘何为山海’。”

何为山海?那不就是何未和山海。

“那只呢?”

他笑笑:“‘烟火人间’。”

何为山海,烟火人间。

她如果见到,一定能明白……

何未见他倒满了那只夜光杯,方才落下去的心潮又被掀起,涨了潮一般地淹没了整个人。

谢骛清忽然觉得如此也不错,能当面见到她看告别礼的神情。其实他设想过无数次,都不如亲眼见。比方说,何未此刻坐在那儿,两只手把长裙裙摆叠成一折折,还抿着唇角,这样子让他只觉得这告别礼是值得的。

“清哥。”她轻声叫他。

他瞧着她。

“你为什么……对我好。”何未问。

“你喜欢我,我有感觉,”她轻声又道,“只是没想到喜欢得这么认真。”

谢骛清笑着,持酒杯,隔桌望着她。

“之前说过,”他说,“我比不得你们年轻一辈,在情感上不够活络变通。既决定开始,就是定下了。至于感情深浅……眼下还不敢说对你就像叔叔婶婶的那种,一人离世、另一人绝不再独活的情感。他们是十年的夫妻患难与共,等我们日子久了,也可以走到那一步。”

她用鞋尖轻轻划着桌子腿,低着头不说话。

谢骛清见她害羞下的无意举动,不舍打扰,看着她,再倒了一杯酒。

何未见他倒酒的身影,见他解开一半衬衫的纽扣,露出的锁骨,还有他两腿微微分开,军靴分开的姿态,甚至是他军靴上的白铜马刺被壁灯照出来的反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更真实了,不是那个满身功名的谢少将军,不是她八岁时就屡屡听人称颂的名字。

谢骛清,是要和她结婚的人。

而且她相信,不管这婚到何时才能礼成,他都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就此定了,不变了。

谢骛清难得吃她的手艺,本想多吃两口,可惜何未是个体贴的女孩子,每一份都装得少,唯恐他多吃似的。他又喝了两小杯酒,见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将那只手拉过来握住了。

何未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动着,如同她的不安。

他笑着,问她:“想几时回去?”

何未心跳了一跳,见他眼波流转,直瞅着自己。

她轻轻回说:“不急。”

谢骛清:“先让人拿被褥进来?”

“……现在?”

他不置可否。

何未脸微微偏向窗外,小声说:“这不好吧?人家都在吃饭,我们忽然要被褥……”不是立刻就晓得要做什么了。

谢骛清拆开叠成三角的白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出去了,她想拦都没拦住。

没多会儿回来的男人抱着被褥,穿过前厅进卧房,简单地将床铺了。何未全程坐在八仙桌旁,只当瞧不懂。谢骛清掀珠帘出来,连枪都提前解了。

谢骛清站定到她面前,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虽做过教员,桃李遍各军,却不想对着自己的未来太太还要长篇大论,谈古论今。他一弯腰,搂住她的后背:“来,抱你进去。”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椅子上的女孩子,进了珠帘。

白珍珠撞到她脸上,她将脸埋在他肩上,直到坐到床上。外头的灯没关,里边的灯没开,全部的光都来自珠帘外,还有窗外。

谢骛清一颗颗解他衬衫的纽扣,何未咬着下唇,瞧着。

窗外人把炉灶架在了院子里,现炒现吃,那些军官们平日在外行军习惯了,多冷的天都不怕,就喜欢见着火光吃饭。热闹得很。

他把床帐放下一半,挡住了外头的光。

谢骛清弯腰,给她脱掉小跟的皮鞋,刚想摸一摸她的长袜,何未已缩进了那悬着的一半床帐子里。沉香色的床帐,挂着暗红色的长穗子,在床边沿搭着。

谢骛清坐到帐子里,见她靠在角落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不禁笑了。

“笑什么?”她轻声问。

“想到奉天。”他俯身过去。

他从在天津那晚初次见她的身子,就想看个全貌,只是碍于她没点头应下亲事,没行动。

后来在奉天,他在雪地里和几个将领抽着烟,结束参观军工厂的行程,踏过及膝的厚雪,回到下榻的饭店,直接面对应酬局上的衣香鬓影。他坐在沙发里,闻到身边的一阵阵香,想到的全是何未贴身小衣裳的香气。

那晚,有人说,谢少将军心不在焉,是念着哪个佳人小姐了。

大家又拿出误卿的说法出来,他难得好心情回了,说,要看遇上的是哪家小姐,遇到值得追求的,就不是“误卿”,而是“骛卿”了。大家笑,猜哪家小姐能让谢骛清追求不舍,有京津的旧相识立刻回忆说,谢骛清两年前的诸多香艳传闻里,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何二小姐。

于是在奉天的酒宴上,何未的名字成了一个话题。

众人皆知,她就是谢少将军的求而不得,是他阅尽百花后,唯一惦记却得不到的人。

“想到,二小姐,”谢骛清在暗得让人发昏的床帐里,在她脸前说,“是谢某的求而不得。”做着最亲热的事,却还用着敬称。

她看着他藏在阴影里的脸。

她低头,慢慢地从膝盖上卷下长袜。

女孩子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被叠在角落里,白色的,粉红的,藕粉的,她不敢抬头和他对视,只是认真叠着衣裳。最后,拉过来银丝被面的锦被,挡住寒气。

谢骛清全程没动,看着她的举动。

她将锦被掀开一角,盖住他的腿,对他柔柔地笑了笑。

“未未,”他的声音像被水汽熏染过,“我没想过今晚要如何。”

她看他手臂上的旧日伤痕,这还是在天津利顺德受得伤:“你没说心里话。”

说完,她轻声又说:“那晚你就想了。”

谢骛清被她惹得笑了,笑着,轻叹了口气。

他的右手抚着她的脸,滑到下巴上,轻轻用手指捏住,让她面朝向自己。

外头有人倒了水进油锅,炸开了一道光。军官们笑开了,用家乡话笑骂往油里倒水的人。

谢骛清亲到她的唇,如山影压身。

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影子都是有重量的。

因为刚喝了酒,他的嘴唇没有初次亲吻的干燥感,是湿润的,还带着柔软的热度。何未被他亲了一会儿,像被他的影子压得透不过气。

何未一想到在这张床上他睡过无数个日夜,就觉得血都被体温烧热了。

他亲的不厌其烦,好似只是要亲她。

何未最后也不确定了,微微睁眼,对上他的眼眸。

隆冬时分,虽有炭火,这屋子也是冷的,毕竟不想她的卧房是暖阁的构造。就是这样的冷的卧房里,她望着谢骛清的黑眼睛,却像走到盛夏的什刹海旁,在白日未散的高温闷热里,和暑热下那片没有一丝丝水波纹的湖面对望着……

她轻轻动了动嘴唇,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要开始?

谢骛清亲她的脸,在她耳边伴着湿热的呵气,低声说:“慢慢来。”

“我没着急……”

他笑,隔着锦被抱着她:“一开始总要慢些。”

“在天津……”不也试过。

“那不一样,”他在她耳边说,“差很多。”

他的唇回到她的嘴唇上,这次吻得更像在调情,若即若离地在她的唇上亲着。何未在这漫长等待里,她想,他真是有耐心……她要说什么时,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咬着牙关,不知咬住了多久。自己在紧张,谢骛清一直亲着自己,一定早感知到了。

她轻轻说:“我……可以了。”总要开始的。

……

他低低说了一个“好”。那只握过十数年枪,可御马,可握军刀的手,在她头发里缠绕着,滑到她的耳后,反复摩挲着。

他反手拉下另一边高挂的床帐。布落下,光全被挡在了外。他在暗里,无声地脱掉衬衫。

何未不由自主敛住呼吸,想着锦被上看不懂脉络的花纹,却仿佛能听到布料摩擦,被扔到床角的声音。等到一双手臂隔着锦被再次抱着她,在沉香色的床帐布料里,落在她脸上、眉眼上和唇上的热息开始浓烈。她和他互相吮着对方的唇,糊里糊涂想,一个在刀山血海中过来的将军,上马饮血的男人,怎么能如此温柔……

何未想到他在自己书房里坐着,军靴下全是雪水,一手撑在座椅扶手上,疲倦而又沉默地抬眼,直视自己的样子。想到他头发被微微向后拢过,露出来清晰的眉眼,带着礼貌和生疏对自己说“多谢,何二小姐”……那时,两人是彼此陌生的。

她从未想过会在一起,像这样在一起。

谢骛清在静得只有炭火燃烧声响的卧室里,找到自己衬衫。

他用衬衫草草给她擦了一遍,最后用带着汗的鼻尖轻轻摩擦她的嘴唇,低哑着声音说:“今晚不能留夜,须送你回去。”

她轻轻“嗯”了声,靠到他肩上,闭上眼:“困。”

“睡一会儿。”他柔声说。

她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谢骛清穿上衣裤,从军裤口袋里找到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她擦脸和头发上的汗,觉得差不多了。将床角叠好的小衣服一件件拿起来,平铺在床上,等着她睡醒了穿。

他走到多宝格隔断墙那里,想找烟,发现因为摆着花架子,外间的格局早变了。他立在花架前,望着夜色里的海棠,拨了拨里边的枝叶。

最后还是离开了正房。

何未再醒,是被脸上的温热扰了梦,睁眼见谢骛清坐在黑暗里,拿着一块白巾给自己擦脸。她懒懒地伸右手,谢骛清微微笑着,接过她柔软的手,给她擦着手指。

这是她第四次踏入百花深处的院子,似乎每一回都值得记一辈子。

“明天一早,还是四点半到?”她声音沙沙地,轻声问。

“你若起得来,早一些也无妨。”他低声说。

“三点,”她趴到他腿上,“或是两点。”

谢骛清在暗里低头看她。

“一点好像太早了,”她在他腿上小声说,“要不然你别穿军装,今晚跟我回去。我藏你在院子里。”

他柔声道:“下次,今晚还有事。”

她轻轻“噢”了声,翻身过来,对上谢骛清的目光,她伸出手:“低头。”

谢骛清微微弯腰,何未如愿以偿摸到他的短发,黑而柔软的发梢在她掌心划过。她学他过去的习惯,把他额前的发向后拢,见他完整露出的眉眼。

如果现在是十年后就好了,二十年后都好。他们已经历经各种分离、战乱,还活着,在这个百花深处话前生。她眯起眼,想象他老时的样子。

她对他伸出两只手。谢骛清笑了,俯下腰身,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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