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小心地把一个多层桂花糕从模子里取出来,放在大盘子里,往上面点缀核桃仁、榛子瓤、松子、红枣等干果子,点缀完了,又淋上一层桂花蜜,闻着香甜,样子也漂亮。
这是人家订了今晚祭灶用的。
阿圆围着操作案台转一圈,“这么大的糕,总得有十来斤重。”
沈韶光一边淋花蜜一边逗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有八百斤的大糕点呢。”
阿圆瞪着圆眼睛,满脸的小娘子又在蒙人。
“说前朝的时候,有位老太后过千秋。京里有个花糕铺子,为了讨老太后开心,决定进个不一样的寿糕。但皇宫大内,什么糕没有?怎么才能不一样呢?”①
阿昌和阿圆都歪着头听沈韶光讲古,于三瞥他们一眼,手底下的活儿不停,却也张着耳朵听。
“花糕铺子就琢磨着,既然花样儿上有限,那就做大!大了就壮观了,也彰显我天·朝·风范不是?”
“这一做,就是八百斤的一个花糕寿桃。问题是,这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到了太后跟前的?等打通了宫里的关系,把这花糕寿桃献上的时候,上面都长绿毛了。”
阿圆追问:“然后呢?”
“然后就扔了啊。”沈韶光看她一眼。
阿圆跺脚嘟嘴。
沈韶光笑着招呼阿圆跟自己一起把装饰好的大桂花糕放到大食盒里。
等放好了,盖上盖子,沈韶光才补充故事的结局,“然后啊,就传出一句话来,叫‘八百斤的大寿桃——废物点心’。”
阿圆噗嗤一声笑了,“小娘子太促狭!”阿昌也笑,便是于三也翘起嘴角。
沈韶光也微微地笑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莫要跟那花糕店老板似的做太丰满的梦——比如把旧宅买回来。
那日从林宅回来,沈韶光又连着做了好几日的旧梦,大多是原身幼时事,捕蝶钓鱼荡秋千,写字画画吃糕糕,耶娘都是年轻模样,兄长是个可爱小少年,醒来后沈韶光总要惆怅一会子。
前世的时候,沈韶光睡眠质量很好,现在这般多梦,或许是穿越综合症吧?
说来好笑,沈韶光甚至还梦见更荒诞的。自己已经是长大的模样,阿耶阿娘却还年轻。
阿耶愀然不乐。
阿娘问他,阿耶道:“阿荠要出嫁了,真是舍不得。”
阿娘无奈,“小郎子真是挑无可挑了。世家子弟,进士及第,那样的样貌,性子也沉稳,还想怎么样呢?况且就在这京里,想见也就见到了。”
还是少年模样的阿兄跟阿耶一块摇头,“终究嫁了人,不若在家里。”
梦里的自己却眯眯笑着,于花影儿中瞥见一个颀然的身影。
……呵,原来是春梦一场。
想到这个梦,单身狗沈韶光看着满厨房的锅碗瓢盆、花糕点心,心里更惆怅了,真是可惜,那花叶太密,竟然没看清楚梦里的未婚夫是什么样儿的,也许是年轻时候的古天乐呢?
外面有人来,“店主娘子?”
沈韶光答应着,从厨房出去。是订那大桂花糕的来取货了。
沈韶光揭开食盒的盖子,给他验看过,又把他订的其他花糕点心放在另一个食盒里,嘱咐一定要小心,莫要颠散了。
那管家模样的客人留下银钱,笑着谢过沈韶光,说一会让人送食盒来,便让身旁的奴仆拎着糕,告辞走了。
订花糕蜜供的陆陆续续来取,到第一声暮鼓敲响时,订的糕便都取走了。
沈韶光让阿圆把今晚歇业的牌子摆出去,便和于三一起准备自家祭灶的东西还有晚饭。
这时候的祭灶比后世要隆重得多,鸡鸭鱼肉糕点都要有,特别不能少了酒和胶牙饧,宫里还要专门宰杀黄羊,烧黄羊肉。
这胶口饧有块状,有条状,还不是沈韶光小时候吃的“糖瓜儿”。
沈韶光总觉得那糖瓜儿要更好吃些,跟小个儿鸡蛋差不多大,类似瓜的形状,皮儿很薄,里面中空,皮儿上有装饰的绿色或者橘红色花纹,咬一口,开始脆得很,然后就黏了,甜甜的。
现在的胶口饧缺的就是那点脆劲儿。
不管什么糖,都是为了甜甜灶君嘴的,同理还有酒。最诡异的是此时祭灶还要把酒和糖抹在灶君嘴上,简直像孩子的扮家家酒游戏。
灶君是男人,这拿竹箸蘸酒水喂灶君的活儿阿圆不好动手,便由阿昌来做。
等他点完,沈韶光笑眯眯地祝祷,希望灶君酒饱饭足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②
其实这祭灶一般都是男人来做,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但沈家再没旁人了,便只好沈韶光自己来。
沈韶光又化了纸钱纸马之类,于三阿圆阿昌也跟着磕了头,送灶王这位厨房的老大上天,祭祀也就完了。
然后便是小年夜饭。这时候还没有“小年”的叫法,这一天也没什么规定的吃食,大约都是跟着灶神吃。
沈韶光准备了锅子,关了店门,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吃涮肉。
沈韶光把涮过的豆腐捞到碗里,蘸着麻酱、虾油、韭菜花的三合汁吃,又涮菘菜、萝卜、芋头之类,肉却吃得少,只涮了几个鲜肉丸子就算了。
阿圆、阿昌都是肉食派,对各种肉片肉丸,百叶肚丝、猪血鸭血豆腐都没抵抗力,一盘子一盘子顺到自己的锅里,吃得热烈欢畅。
于三则内敛得多,只用奶汤锅涮羊肉和菘菜吃。
看沈韶光吃了几个灌汤小肉圆子就停住,于三站起来,“我去揪点馎饦,你们谁要吃?”
阿圆和阿昌都摇头,正吃得欢,谁要吃馎饦?你说这火锅子怎么就吃不够呢?难道真如小娘子所说,上辈子是火锅精?
沈韶光举手,“我要一点儿,要薄的,好煮好消化。”
于三皱眉给她个“怎么这么挑剔”的眼神儿,自去拿和好的面做馎饦。
沈韶光日常被于三公主嫌弃,没什么主人威严地眯眼一笑。
不一会儿,于三就用小竹盖帘托着一些馎饦片出来,一些是捻细细褶儿的花瓣馎饦片,一些则是普通的韭叶形状的。
沈韶光笑嘻嘻地取了些花瓣馎饦下在自己锅里,其余的于三拿走都扔到了自己锅里。
沈韶光和于三吃饱了,只喝着饮子,看两个小的吃。
沈韶光记得前世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也特别能吃,能一个人吃一只烧鸡,还得再加个烧饼。其实这世现在的年纪也不过十九岁,怎么胃口就不大行呢?难道胃口这玩意儿还玩两世累加?看两个酣畅淋漓的吃货,沈韶光只有艳羡的份儿。
两个小货吃肉吃菜就吃饱了,并没劳动于三再去做一回面片子。
吃了饭,于三领着阿圆阿昌收拾厨房、打扫卫生,沈韶光拎着阿圆给点的灯笼慢慢走回后宅去。
老白作诗说,小宴以后“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晏殊认为这是“善言富贵者也。”而寇老西的“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就俗,忒俗,“未是富贵语”。
后来鲁迅先生也认为白乐天才是真正会写富贵气象的,全不用金玉锦绣之类字眼装点,一字未着富贵,却尽显富贵。
沈韶光也觉得白诗富贵得很,并认为自己现在达成了白尚书诗中一半的成就,“笙歌”没有,却有“院落”,虽无“楼台”,却有“灯火”……想着想着就把自己逗乐了,我这无处安放的幽默感啊!
真正有“楼台”那位,却没什么“笙歌”,正在嘱咐给祖母上夜的仆妇婢子们,屋里烧着炭火未免干燥,茶炉子上留些温水,等太夫人醒了让她略饮一两口。婢子们都行礼答是。又嘱咐了两句别的,林晏退出祖母的院子。
身后,仆妇关了院门。僮仆在前面提着灯,林晏一边想着今晚要调整细化的元正大朝会京兆巡卫安排,一边往书房走。
朔风摇动庭院里干枯的树枝,又透过廊上雕花的棂子,拂过林晏有些冷峻的脸,吹乱了他大氅的系带,拍打着他的袍子角,配合着遥遥的更鼓声和一主一仆的脚步声,响在这冷寂的冬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①“八百斤大寿桃——废物点心”的典故据说与慈禧有关,故事还是小时候不知道是《故事会》还是什么地方看的,也可能是小学生课外读物……
②根据宋范成大的诗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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