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把挑小鸡的重任交给了阿圆,洗了手,给林晏端上饮子,“郎君今日吃点什么?”这还不到吃午饭的点儿呢,怎么就来了?
“家祖母这几日有些食欲不振,总觉得嘴里寡淡,故而某过来看看,有什么适合的新鲜菜色。”
嘴里寡淡……可惜现在火腿腌得还不够火候,不然可以试试火腿拌荠菜。
把火腿切丝,用三合油拌荠菜,这是唐鲁孙先生给张恨水的“方子”。
当日张恨水写《金粉世家》金燕西金七少生病,要吃两样清淡粥菜,里面有一道颇为红楼风的“拌鸭掌”。
唐先生认为富贵子弟断不会生病了还吃这不好消化的东西,便建议他将之改成火腿拌荠菜。
后来张于重庆患疟疾,胃口不好,想起这道粥菜来,当真让人做了一试,然后写信给唐先生:“所谓粥菜逸品,今得之矣。”
这道菜想来能合林府太夫人的口味,可惜……想到荠菜,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为避讳自己的小字,只说“前者”的事,还有他当时的面色神情,再想到刚才“杀了吃肉”的话茬儿,沈韶光不禁反思,我怎么老调戏这正经人?
为了表示洗心革面,虽满脑子的不正经念头,沈韶光嘴上却正经得很:“太夫人觉得嘴里没味道,恐怕还是感于时气,有些春燥了。这种时候,莫如喝点银耳红枣莲子羹,熬得黏稠稠的,待粥能入口了,加一点蜂蜜调味,润肺去燥,调理脾胃。”
林晏点头,温和一笑,“多谢小娘子。”
“若肠胃甚好,只是嫌平时的东西吃絮了,儿这里倒是有两样应季的新鲜东西。”哪有让客人白来的?总要有点东西“堵嘴”才行。
“郎君可以先尝尝。”沈韶光笑道。
林晏点头:“有劳。”
沈韶光让他稍候,便去了后面的院子里。墙角上有原宅主老叟种的好些植物,挤挤挨挨的,长得都不太好,沈韶光把不想要的都拔了砍了,只剩了一根紫藤,又浇了浇水,施了点肥,在这暮春时节,本来半死不活的花树竟然开出半面墙的锦绣来。
这样的花自然是不能光看的,这几天,沈韶光蜜渍了一些,糖渍了一些,卷三合面粉里做了几笼紫藤饼,榨汁子和在糯米粉里做了一回紫藤糕,泡了紫藤茶,煮了紫藤粥,甚至还和在肉馅儿里包了顿饺子,但吃来吃去,沈韶光竟然觉得还是简单粗暴地炸才最好吃!
沈韶光摘了几串新鲜的紫藤花,又不见外地拽了邻居家过墙来的一把嫩桑叶,回来都用水洗净了,紫藤花裹加牛奶的鸡蛋芡粉糊炸,嫩桑叶则裹加盐的鸡蛋芡粉糊炸。都炸得酥了,捞出控油装盘,紫藤上面撒糖,炸桑叶旁边则放小碟椒盐。
又拿于三新做的豌豆黄、青团糕、山楂饼、雪花糕等三四样糕点凑数,因不是正经吃饭,饮品便调了一碗葛粉,都放在大托盘上送了出来。
“郎君请吃些紫藤鱼送春。”沈韶光笑道。开过紫藤也就差不多入夏了。
那炸的紫藤花外皮金灿灿的,里面又透出些紫色来,因是一整串炸的,还真有些像鱼。
林晏夹了一块紫藤鱼吃,吃完了,微笑赞道:“香甜得很。”
沈韶光又道,“少尹尝尝这桑叶饼。少尹每日关心桑麻稼穑,恐怕还没亲自尝过这东西吧?”这哥们儿不会嫌弃这是蚕食而不吃吧?
林晏的竹箸一顿,抬眼对上沈韶光有些促狭的目光,别开眼去,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炸桑叶,又蘸了蘸旁边的椒盐,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也甚好。”吃完点头道。
沈韶光点点头,行,还挺接地气的,而且现在林少尹吃饭似乎形成了一个优良习惯——夸赞。
真是个好习惯!
虽然水平只保持在“甚好”阶段,前几日上巳节曲江边那句夸赞大约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响了,但沈韶光也很知足——她觉得,在京兆能得这位少尹一句“甚好”恐怕不是容易事,关键,这“甚好”之后都有丰富的小费呢……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林郎君慢用。”然后便回转,去跟阿圆看她挑的小鸡。
看阿圆要直接喂小米,沈韶光拦住她,“先饮水,再喂点湿的小米面试试。”
阿圆有些狐疑,因原来米粮店娘子都是直接喂小米的,但出于对自家小娘子的信任,便果真去厨房用盘子拌了些湿小米面来,放在木箱中。
“水盘子里扣个碗,免得小鸡掉进去洗了澡伤风。”沈韶光又指挥。
阿圆点头,小娘子想得周到!当即按照沈韶光说的放了碗。
“忖量着小鸡的食量,别一次放太多食,天气慢慢热了,容易酸腐,吃了会闹肚子。”
“过两日切些碎碎的杂草菜叶放进去。”
……
沈韶光小时候还真在阳台养过鸡,但半吊子得很,还没养到变成生化武器祸害屋内空气,离着能被宰杀吃掉的距离更遥远,便已经夭亡了——但这不妨碍沈韶光指点江山。
对自家小娘子的吩咐,阿圆绝不会有异议的,都点头应着,于三在里间听得嗤笑一声。
瓦屋纸窗之下,吹着徐来的清风,面对一桌案颇富春天气息的漂亮茶饮细点,耳边却是“叽叽叽叽”和沈小娘子的“养鸡经”,林晏不禁莞尔,惆怅送春归来得,鸡食水盘扣碗也来得,沈小娘子啊……
“回头大一点,便可以撒在栅栏里了,栅栏要扎得密一些,不然钻出来恐怕祸害菜园子。”
“菜园里有虫,不是正好捉着吃吗?”
“鸡恐怕比虫祸害得还多呢。对了,你回头提醒我给葵菜疏疏苗儿,胡瓜也要提前搭架子。”
“小娘子移植的葡萄秧出新叶了,我们今年是不是就有葡萄吃了?”
“那不能,且得等着呢,总要两三年才成吧?”
“两三年也等得。”
“用葡萄加糖,可以酿葡萄酒,我虽然没酿过,但到时候如果结得多,可以试试。用葡萄酒烹肉,好吃得很。”
……
听着这主仆俩细细地、没边没沿地胡聊,看一眼那边墙上挂的山村野店图,林晏喝口葛粉饮子,找到一点孟襄阳“把酒话桑麻”的意思。
“沈小娘子——”坊丁刘金、王青走进来。
沈韶光迎上去。
“小娘子的户籍——”刘金一眼看见那边窗下坐着的林晏,赶忙一拉刘青,上前见礼。
“二位这是?”
“禀少尹,某等给沈小娘子送户籍簿子来。”刘金恭恭敬敬地回禀道。
“小娘子新买了这两处宅子,正好把户籍落下。”刘青憨笑一下,解释道。
刘金用余光看一眼同伴,卖好都不会卖,沈小娘子买房,这位林少尹能不知道?看来我从前猜的没错,那刘侍从分明是替他主人办事的,与沈小娘子有牵连的是这位少尹。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在京置业,上户籍虽然会经过京兆府,但又哪用少尹挨个儿盖章的?自有专门的录事文书来办。林晏不由得又想起那日在宫门口遇到她的场景……
刘金一抬眼,赶忙又避开,啧啧,这眉来眼去的,少尹陷得不浅呐……
见他们这长官和下下下下了不知多少级的下属对话完毕,沈韶光谢过两个坊丁,拿到自己的户籍簿子,本想邀请他们午间留在小酒肆吃酒,但碍于林少尹在,他们恐怕不敢,也只好客气一句,请他们改日再来。
刘金连道“不敢”,让沈韶光莫要客气。
刘、王二人给林晏行了礼告退,又礼貌周全地跟沈韶光告别,在门口遇到摆弄小鸡的阿圆也打了个招呼,才离开沈记酒肆。
沈韶光感叹京城基层公务员素质真心不错,领导管理有方?如果需要拍马,自然要把其算在这位少尹的头上,但其实,两个坊丁在职的时间恐怕比这位少尹要长得多,京兆的官换得勤啊……
沈韶光是真心希望林少尹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待阵子的,这哥们儿虽然扑克脸,但人不错,能待满了这一任,就代表皇帝认可,又是这般年轻,若再升一升,以后兴许能拜相呢。
沈韶光为林晏的官途操心的时候,林晏却在想要不要送给沈小娘子个新居礼,又自己惊讶何以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过是比较熟的店主和食客罢了。
沈韶光侧头,看见林晏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官儿大了也不好,你看看,连吃饭也不消停,不知道是在琢磨国计民生呢,还是党同伐异……像咱们这样草衣木食的升斗小民就没这么些顾虑!
沈韶光却又转念,不,我要当穿绫罗、吃烤肉、在终南山有别墅、最好在城里还有大宅的小民!
林少尹吃过饭临走,沈韶光送他一小罐蜜渍紫藤花,“太夫人有了春秋,到底不适合吃油水太大的,这个泡水喝,或者交给厨下做点心,好赖算个应季的新鲜物吧。”
当天,沈韶光便收到了江太夫人的回礼——一幅宣州挂毯,七八尺长,三尺多宽,毯中是江南春景,杏花烟雨,黄牛牧童,镶着典雅地褐色苏锦滚边儿,看起来像个老物件儿。
在宫里,沈韶光见过更大块宣州牡丹图挂毯,更富丽堂皇些,却没这么雅致。
看看毯子上的牧童,再看看自己画的村居野店前的小童,你别说,有点神似呢。
江太夫人,不,林少尹这回礼有点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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