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体高川正在下沉,下沉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意识。从舰桥到球状核心,从悬浮平台到平台四周深渊中升起的十二根图腾柱,无不充斥着粗细不一的触须,这些触须充满了无机感,却同样如同生物的肢体一样活灵活现。每一根触须都是由无数细小的管线纠结而成,每一根细小的管线都显露出灰白的色泽,宛如骨灰,宛如灰烬。这些管线也好,触须也好,全都和最初与义体高川连接的那些管线在外表上有了巨大的差别,就在义体高川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纳粹身上时,它们已经开始渐变,当义体高川注意到这种变化时,这种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已经无法抵挡。
它们开始连接义体,开始催发义体的某种变化,开始以这种变化为基础产生更剧烈的化学反应,开始通过这些化学反应去影响高川的神经系统。所有监测义体变化和精神状态的数值都产生大幅度的波动,并构成一个怪异的波动曲线,当高川凝视这些数据和曲线的时候,这些数据和曲线的变化就仿佛是一片幻景,让他的意识沉沦,他下意识去排斥自己的下沉,但是这种下意识的想法甚至无法变成明晰的念头。
高川不知道正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好或不好,然而,身为经验丰富的神秘专家,却能明白,这些事情已经发生,并且自己除了接受之外毫无他法。有大量的因素促成这种变化,而那些因素也同时是自己不得不承受的――为了战胜敌人,为了实现愿望等等,只要自己还想要改变什么,自己就必须接受这一切。
于是,他更快速地下沉。
三仙岛的模样在改变,最初是明明白白的三个岛屿依靠各种构造连接在一起,却并不紧密,岛屿之间的距离足以容纳一条条巨河,只是它们全被迷雾包裹着,哪怕升入宇宙之中,这些迷雾也没有消散,从而让人在朦胧的视界中,觉得三仙岛浑然一体。而现在,这三座其实泾渭分明的岛屿正在以更深切的方式结为一体,沟壑变成罅隙,罅隙被泡沫一样滋长的物质填补,岛屿表面变得平整,尚未在激战中摧毁的人工造物全都失去其本来正常的轮廓,而扭曲成和人类观感中的“美好”截然相反的模样。无法形容这个外表有多丑陋,因为用“丑陋”去描述并不正确,大量的平面和多面体分开来看,其实挺符合人类的正常观感,然而,当它们以一种参差错落的方式连接起来,当它们变得不再工整和对称,当它们的棱角充满了歪曲,就会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试图纠正它们的强迫心理,因此,当无法去纠正时,那种让人心生排斥的感觉,就会越加强烈。
三仙岛在变得狰狞可怖,已经完全没有了“三仙岛”这个名字最初所携带的那包含着美好愿景的意义――在东方的神秘学中,三仙岛被赋予了大量人类梦想的概念,如今,这座三仙岛的扭曲就如同象征着人类梦想的扭曲。倘若义体高川醒来,能够对整个三仙岛进行观测,势必会察觉到这种变化的可怕吧,然而,义体高川已经陷入一个深沉的梦中,并且,还在不断下沉。
直到那么一刻,义体高川觉得自己陡然间又清醒过来,却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真的已经醒来,还是处于一个看似清醒的梦境中。周遭的一切看起来和自己的意识下沉前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些纠缠着义体的触须已然消失,自己被从悬浮的圆盘上,从如荆棘般困缚折磨罪人般的器物中解放出来,义体从外表来看没有任何恶性变化,自我监测数值也出乎意料的十分稳定。唯一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变化,就是这种从外观到心灵上的“解放感”。
从神秘专家的经验来思考,义体高川不觉得自己真的得到了解放,毋宁说,在自己清醒之前所观测到的所有变化都喻示着自己不可能得到解放――并且,让自己承受那些苦难,完全是出于自身意愿的结果。他无法忍受亲眼目睹到他人正在承受苦难时,自己毫无作为,也从来都不需要他人承受苦难来解放自己。他已经见过太多的牺牲和痛苦,当那些牺牲和痛苦发生时,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来承受,就能让他人解脱,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无论从个人意志还是末日事实上,自己如今的解放感要不是错觉,要不就是另一种意识层面的恶化,将恶化错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亦或者错认为好转,在神秘现象中从来都不是罕见的情况。神秘专家的经历让高川看到过,许多人下意识寻求美好的事物,寻求自我的解脱,寻求对身为一个人而言难以放弃的东西,却因此反而落入陷阱的情况。
“让人觉得美好和正常”和“真正意义上的美好和正常”是有很大区别的。
扭曲了感官,让自我曲解自身的意志,让自己的心灵和双眼被恶意蒙蔽,而错把恐惧当成喜悦,这些现象在神秘的世界里屡屡发生。只要人无法做到全知全能,而只能从一个旮旯角落,只能用肤浅的目光和理解,去看待区区一个事像的侧面时,这些可怕的现象就不会停止,而人们也无从逃避这种因为自身在认知和理解上的相对肤浅与狭隘所带来的厄运。
自己的敌人,末日真理教和纳粹等等可怕的敌人,使用那些超越了人类认知和理解极限的充满了恶意的神秘力量,将无数曾经志同道合的同伴拉下了深渊。高川一直都对此保持警惕,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是相对浮现又狭隘的,哪怕义体化,也不可能达到全知全能,也就意味着,总有自己无法理解的神秘存在――神秘一直存在,一直作用于自己,而自己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毫无感觉。
就如同现在,一切正常,但是,一切真的正常吗?
自己所在的球状核心,真的是事实上的球状核心吗?让自己在观察和触碰中有所实感的,所有呈现于物质态的事物,都真的是物质态的事物吗?亦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假象?义体高川谨慎地寻找破绽和线索,试图找出一丝丝能够证明自己想法的证据。
然而,证据并不存在,亦或者说,高川其实明白,自己无法从多个视角去观测同一个事物,因此,哪怕证据就在眼前,自己也很可能会被蒙蔽――因为,自己的观测和理解是如此的局限,而那不正常的地方,其实一直于自己所无法观测和理解的另一侧,并没有隐藏起来,仅仅是自己无法观测到,观测到了也无法理解而已。
高川不由得想:也许自己下沉得太深了,而从意识层面上,已经无法区分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
但是,有一个直觉十分强烈,他觉得自己仍旧在三仙岛中。
他的身前展开巨大的虚拟屏幕,屏幕上放映着三仙岛的全景,它看起来和自己突然惊醒前没有任何不同。三座岛屿被迷雾覆盖,仿佛结为一体,而在三仙岛周遭,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其他船舰都如同死物一般飘浮着,没有任何足以体现出其上还有人活动的征兆,从三仙岛发出的资讯都如沉海中,没有接收到任何反馈,仿佛那些船员全都死光了一般。
只有三仙岛的内部还有人体活动的反应,虽然很微弱,却很密集,数量众多――全部都是为了这次战斗所准备的柴薪,以幸存的人数而言,还有七百万,仍旧足以启用三仙岛的最终攻击手段。
三仙岛中的人们,除了高川之外,尽皆沉默。高川曾经时而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想法,甚至是十分清晰的对话,可是,如今只有沉寂。太过低黯深沉的沉寂,让高川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仿佛可以在球状空间中响起回音。
自身状态无法解析,自身所处境地也无法解析,高川充分理解这一点后,决定去做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因为现在的自己,从思考到行动上,都没有受到拘束,并且也是唯一没有受到拘束的唯一一个。大量的虚拟屏幕被展开,从不同的角度放映着月球的表面状况,对宇宙空间的观测结果,完全延续了自己在突然惊醒前,对当时状况的认知。从自己的意识下沉到突然惊醒,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无法从观测到的外部变化去判断,虚拟屏幕的时钟已经停止,所有对时间进行确认和校准的手段也全都失效。
高川还记得纳粹的月球中继器撞上蜉蝣废墟的一幕,如今他所见到的景象,正是那一幕的后继:并没有太过强烈的变化,冲击似乎已经停止,蜉蝣废墟没有被摧毁,月球也没有四分五裂,两者就如同泥团一样粘在一起,并且,从数据上看,还在更加密切且深入地连接在一起,就像是从两个泥团合并成一个更加巨大的泥团,反而是地球相对月球的一侧,从宇宙中望去,正在出现大量的阴影,曾经美丽的蔚蓝色轮廓逐渐被这片阴影遮蔽,就像是呼应着月球和蜉蝣废墟相撞后的变化。
地球,正在失去让自己显得富有生命力的颜色,转变成死寂暗沉的灰白。仅仅是看到这副景象,高川就已经了然,那些经历了重重磨难,仍旧在地球上生存的生命,已经迎来又一个更加残酷的考验。在之前的战争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人,而这一次,将会有更多的不限于人类的生命,将会飞快地死去。
倘若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并非全然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而存在哪怕一丁点象征性的意义在其中,那就意味着,“世界末日”正以一个更加真实的方式靠近。
这不是人类常识中的末日,仅从表面去观察,根本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东西正在摧毁一切。这不是某种自然现象,也绝非是所谓的人为,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从意识到物质,全方位的恶性异化。
这个变化是如此的让人细思恐极,就连高川也情不自禁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此时的月球像是引导地球异常的主因之一,但是,月球本身的变化,同样让人感到沉重。纳粹的中继器轮廓已经从月球和蜉蝣废墟相碰撞的位置消失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纳粹的中继器已经损毁。三仙岛的观测数据正在展现另一个早有预料,却仍旧比想象中更加严重的图景:当月球和蜉蝣废墟成为一团的时候,纳粹中继器不仅仅充当着两者的凝结剂,还在如同快速成长的树根一样,不断深入蜉蝣废墟的内部,可能直抵统治局区域。
“纳粹中继器已经在统治局遗址中展开”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如今的蜉蝣废墟和月球表面都没有明显的活动特征,也无法观测到纳粹士兵的动向,但仍旧可以肯定,那些纳粹士兵一定还存在许多,并且,还在增多,只是将进攻方向转移到了统治局遗址中。
可以想象,所有现存于统治局遗址中的生命,神秘专家也好,原住民也好,就连无处不在的安全系统和强大的素体生命,都将要承受纳粹带来的冲击。在这场必然扩大的战争中,拥有一台中继器的纳粹绝对不落于下风。
高川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虽然忧心但并不急躁。从自己所正在执行的计划方面来说,纳粹的选择仍旧是在预料之中,并且是“有益的”。
是的,尽管让末日的来临深化,但在桃乐丝等人的计划中,纳粹的这种行为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从一开始,这一次末日幻境的世界末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虽然所有的正义之士都在试图抵抗世界末日的到来,并且在对付具体敌人的立场上,桃乐丝等人和这些人站在同一边,但就最终目的而言,却有着相对立的差异。桃乐丝并不是为了抵抗世界末日才去打击末日真理教的,反而,坐视、推动和利用这一次的世界末日,才是其计划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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