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越来越强,越来越细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震碎,又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被咀嚼,是墙壁吗?是地面吗?是天花板吗?是金属吗?是水泥吗?是人造出来的种种材料,还是大自然中的泥土和大树?让人只觉得整个岛屿正在粉碎。身处在密室中,仍旧自诩清醒着,能够直观面对这一切的寥寥几人,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处可逃”。
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包围自己等人的这个庞大的密室整个儿被某种东西吞下咀嚼。他们可以清楚看到,那些神志不清的同伴们,一个个大睁着无神的双眼,那仿佛可以穿透一切,投降不知道有多远的外边的视线,正仿佛追逐着某种事物般徐徐移动。他们似乎可以从这些移动的视线去感受这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存在到底处于怎样的位置——尽管可以感受到,却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因为,这东西所在的地方,绝非是常识中的“距离”和“方向”能够定位的。
异常的事件接踵而来,要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要说有多让人心中惴惴,就多么让人心跳加速。因为心跳加速,似乎连呼吸都不通畅了,明明呼吸的是空气,却觉得这空气是如此的稠密,似乎已经凝结成了液体,每一口呼吸,都会让这些液体进入鼻腔,钻进喉咙,塞入气管。
他们感到窒息,开始咳嗽,吐出一块块紫黑色的物质,像是早就凝结干涸的血块。
“不,不行了。”其中一个研究人员流出鼻涕和眼泪,他所感受到的刺激,绝非仅仅是精神上的刺激,也绝非是弥漫在这个密室中的恐惧和绝望让他心理失调。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生理机能正在受到强烈的刺激,就像是生病了一样,就像是中毒了一样,就像是这些用眼睛看不出任何变化的空气,其内部成份中已经充满了有害的物质。
然而,到底是怎样的有害物质充斥在空气中,而这些有害物质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却完全无法观测到。人体的感知器官太过弱小,所以才要发明出种种工具去增强观测能力,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身作为一种生物所具备的天性和功能。
失去了工具,只剩下知识的他们,再一次体验到了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充满了残缺。
一阵巨大的嗡鸣声刺穿了他们的耳膜。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们下意识捂住耳朵,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们的听觉器官就已经受损。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可实际上已经听不到更多了的声音了。所有人,无论是自诩神智还算清醒的人,还是确实已经陷入懵懂中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摔倒在地,就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拉扯他们的脚,可他们却看不见那东西。
紧接着,自诩清醒人就看到了自己近旁的玻璃墙上浮现一道道的裂纹,几个呼吸后,这些裂纹就变成了一张狰狞的巨网笼罩在玻璃墙上。
龟裂的玻璃墙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这点谁都不会否定。让玻璃墙碎裂的主要原因或许是声音,但是,LCL池里正在发生的暴动却从内部给了这堵玻璃墙压上了随后一根稻草。就在众目睽睽中,玻璃墙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密,终究在下一刻,就从内部被挤爆了。
——轰然作响。
呼啸的LCL和清水混成一团,形成巨大的对流漩涡,也掀起两三人高的巨浪,随着玻璃墙的破碎,一起涌入大厅中。距离玻璃墙最近的数人立刻被浪头打下,卷入那淡黄色的液体中,瞬即就不见了踪影。他们的惨叫声就像是在中途被折断了一样。也有数人向后跑了几步,可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逃离这间密室,只能停下脚步,等待下一个巨大的浪头将自己卷入。
没有给予这里的人们太多准备的时间,当一次潮涌结束的时候,下一次潮涌就掀起来。在自诩清醒的人都被巨浪吞噬后,剩下那些神智不请的人也转眼间就被吞掉了。只剩下庞大的水流四处涌动、碰撞、形成巨大的漩涡。尽管无法确认这里究竟存储这了多少LCL,但已经涌出的部分,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已经将整个密室填满。
这个原本就是LCL存储库的地方,反而让人有一种根本无法存储如今流淌出来的LCL数量的感觉——LCL似乎是一种可以自行膨胀,自行增殖的东西,和他们过去观察到的数据完全不符。
当这些LCL触及墙壁和天花板的时候,就立刻破碎,分解成诸多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水流,一点点钻进了天空般和墙壁材质的缝隙中,那些曾经阻挡了研究人员们逃离的墙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颜色。穿透墙壁和天花板的液体已经开始和早已经被高川日记异化的那肉质的房间接驳,整个过程就如同血管和心脏连接在一起。
这些研究人员之前的感受没有错,整个病院所在的岛屿都在震动,那些让岛屿产生震动的东西正在撕扯岛屿固定的根基,捣碎岛屿的表面,贯穿岛屿的内里。曾经显得结构稳定,难以与其它物质结合,难以在常态下产生化学反应的LCL,正狂暴地横冲直撞。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作用在LCL上,让这些液体获得了可怕的速度,将它们塑造成了利刃和钻头。它们如同蛇一样蜿蜒而行,也如同将树根扎入岩石中的过程加快了数百倍,从一条支流分出更多的支流,每一天生成的支流都在急剧流动,相互穿插,在整个岛屿的腹部扩张。
或许除了管理LCL的工作人员,其他人都难以想象,LCL的总量会是如此之巨大,哪怕在莫名的消耗中,诸多LCL都已经变成了清水物质,但是,清水和LCL混同起来的时候,其混合液仍旧是LCL,在感觉上可能会变淡的颜色,的总量看似在减少,实则一直都在增加,它们流淌过的地方,无机物和有机物都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它们穿透岛屿的外壳,流入海水中,那早已经变质,到处都是腐烂物质的大海也在渐渐变成淡黄色。
当这些LCL如同喷泉一样钻出地面,在岛屿的森林和病院之中洒落,每一滴液体,都在侵蚀泥土、花草树木和水泥钢筋建筑。没有它们去不到的地方,它们可以渗入每一丝缝隙,覆盖全岛只是时间问题,岛屿的腹部已经被它们掏空,上方的泥土、岩石、植物和建筑就会塌陷下去。诸如此类的崩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扩大。
岛屿病院的三分之二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就全都变成了液态,大体上是LCL的色泽,但也掺杂有尚未彻底被侵蚀转化的碎片。原本看起来十分坚固稳定的岛屿,也已经如同被牛奶泡得稀烂的面包,变得肿胀,变得不自然,变成一种黏糊的丑陋。岛屿和岛屿上的一切,原本多是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活性,如今,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正在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那巨大的流动声,垮塌声,腐坏声,就像是从它的肚子里传出的饥饿之声。
在这一片正在变得更加巨大的异化景象中,在岛屿病院的位置上,有一个依稀可见,其颜色和质地都与周遭景色不太一样的东西。比起那液态的粘稠的流动感,它是固定的。它呈现出肉质的活性,就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并且在其重复着收缩和膨胀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很大一部分LCL构成的水流,大部分都会进入这颗“心脏”之中,再从这颗“心脏”里被挤压出来。
这颗“心脏”的规模相对于整个岛屿的质量和面积来说,是极为不起眼的,然而,其外观和活动上所存在的与众不同的特别,让其存在变得显眼。
系色中枢正在上升。岛屿内部的剧烈变动,在它所在的位置形成了巨大的力量,它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托起,所有阻拦它上升的物质都已经软化,所有用来拘束它的工具都已经被腐蚀。它占据在不断涌动的LCL液体的中心,它自身就是LCL扩展出来的一部分。
系色中枢在岛屿病院的剧变中,所能观测到的数据,所能了解到的实质,比病院里的任何研究人员都要多,它始终用和人类不同的视角,在注视和梳理那些已经注定会发生的情况。曾经在这个病院里,有许多的剧本:以安德医生为首的研究团队的想法,隐藏在地下工作的人们的想法,无法直接观测到的“病毒”在影响人们的过程中呈现出来的规律,以及不断增加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所构成的整体运动,这些全都形成了各自的“剧本”。
每一个“剧本”都无法独立运作,每一个“剧本”都在交叉影响,每一个“剧本”也都在试图避开其他“剧本”的影响,而将自身的影响力变成最主要的影响力。系色中枢能够观测到、理解并深入其中,让自己的想法也变成“剧本”,成为这种交叉影响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它原本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尝试的,然而,“病毒”的剧本往往超乎预料,而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剧本也比它想象的还要坚韧。在它所知道的所有“剧本”中,反而是病院的“剧本”最为薄弱,充满了漏洞,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安德医生他们本就明白这一点,并期待它能够成为病院“剧本”的支柱,填补那些漏洞。
系色中枢一直都在这么做,如同钉子一样,牢牢扎在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精神世界里,将病院的“剧本”漏洞尽可能弥补到足以与其它“剧本”分庭抗礼的程度,在这个基础上,它才会和超级桃乐丝合作,在病院剧本的基础上,描绘属于她们的剧本。
一直以来,这样的做法都是有效而安全的,在重复性的试探中,她们藏在背后,躲避那些有可能让自己崩溃的因素,避免“病毒”的活跃会给自己带来不可测的影响。更确切地说,正因为她们哪怕改变了形态,也仍旧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一身在他人看起来古怪神秘的能力,不过是被“病毒”侵害的结果,所以,才不能走到前台,和“病毒”直接交锋。
病院的剧本和高川的活跃,一直都是她们身前最为坚固的两道屏障,因为有了屏障,她们甚至可以在某个时期,以一种更直接的姿态深入到末日幻境中,去尝试进行更加深入的观测。她们本来就打算这样步步为营,一点点深入,一点点观测,一点点解析,然后,终有一天,她们可以弄清楚所有在影响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因素,并针对这些因素找到处理的方法。以这样一种“见招拆招”的笨方法,彻底消除“病毒”的影响,有效治疗患者,最终消灭“病毒”本身,亦或者,制造出足以应对“病毒”所有侵害手段的血清抗体。
然而,事情总不是那么地顺利。
“病毒”活跃的规律难以把握,而当“病毒”活跃起来的时候,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的病情恶化,以及“病毒”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等等,其速度都远远超过己方的进展速度。简单来说,己方正在和灾难赛跑,看看究竟是被灾难追上的速度更快,还是己方跑开的速度更快,只要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己方就绝对没有“绝望”一说,然而,灾难追来的速度,远比己方想象的还要更快,其追来的方式,比己方想象的还要异常。
哪怕是最后打算停下脚步,转过身和对方放手一搏的时候,那早已经做好的计划,也被一个突然发生的,完全不在预料当中的剧烈变化给破坏了。
那是一种陌生的整体性的影响力,直接或间接的作用在己方的活动和想法上,甚至在透过末日症候群患者本身去影响“病毒”的活动。
要说有多复杂,至少,即便是系色中枢和超级桃乐丝联手,也未能将相关因素完全解析出来,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弭这种影响。
正因为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弭,所以,后果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成为她们无法阻止的趋势。
系色中枢不得不上升,从那既是约束自己,也是保护自己的屏障中走出来,将自己变成一个靶子——如果,在这一次的剧变的背后,在无论哪一方的最终目的中,末日症候群患者都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重要环节或主要因素的话。那么扎根在末日症候群患者之中的它自己,就一定是那莫名的敌人,以及“病毒”本身,不得不铲除掉的钉子户。
它是这么想的,也希望自己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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