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洗阶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琅琊王麾下的巡城御史被祁炎一刀斩于马下。这群叛军都是纪因临时策反煽动叛变的,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此时没了主将,都跟一盘散沙般缴械投诚。
唯有几十名琅琊王亲信还在做困兽之斗,护着纪因往玄德门方向撤逃。
纪妧低喝道:“别让他逃了!”
项宽立即领命去追,可护在纪因身边的人都是豢养的死士,以命相搏,竟也拖住了项宽兵马一时半刻,使得纪因得以有脱困的时机,翻身跃上早就备好的战马,朝玄德门不要命地狂奔而去。
若放任他离去,无异于功败垂成,放虎归山!
纪初桃看得心惊肉跳,朝霍谦道:“霍侍卫!”
霍谦颔首领命,站上高处之时,已利落地弯弓搭箭,箭指策马奔逃的纪因。
可雪夜风大,且宫中殿宇楼阁密集,纪因逃跑时又刻意选了遮蔽之处。霍谦皱眉许久,将弓弦拉到极致,也没寻到放箭的合适时机。
正此时,一条矫健的身影翻身跃上宫墙,踩着瓦砾朝马匹奔逃的方向追去。
“是祁将军!”
人群中有人喊道:“祁将军追上去了!”
纪初桃不禁攥紧了手指,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宫墙上能立足的地方十分狭窄,祁炎却是跑得极稳极快,与琅琊王的距离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
纪因攥紧缰绳,侧首间看到了宫墙上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武将,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继而一柄染血的长剑飞来,战马发出痛楚的嘶鸣,跪摔在地,纪因亦从马上抛下,摔到宫道上滚了几圈。
众人忍不住大声叫好。
琅琊王满头是血地被抓了回来,而那些死士亦是被清理得差不多干净了。
项宽的禁军忙着押送羽林卫叛党,清理现场。大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全然没留意十来名脸生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混进了纪妧身边。
而纪初桃始终记得梦里的悲剧,担心有人会趁这场宫变诛杀大姐的亲信逼她让权,故而一直留意纪妧身边的动静。
很快,她发现了纪妧身边有侍卫形迹可疑,心急之下喝道:“大皇姐小心!”
被纪初桃看穿了,那几名居心叵测的侍卫索性不再掩藏,拔剑朝纪妧刺去!
秋女史替纪妧挡了一剑,纪妧面不改色,摸出袖中防身的匕首将那扑上来的刺客钉在地上,冷静狠辣得不像是平日那个高贵端穆的帝姬。
但纪初桃知道,大姐的骑射之术是姐妹中最好的,若非辅政监国,她本该是天下最灿烂自由的女子……
随即其他禁军亦反应过来,纷纷围拢道:“保护大殿下!”
无人的角落中,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宫女暗中窥探这一切。
见派出去的侍卫失手,她紧紧皱眉,将斗篷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转身悄然离去。
侍卫打扮的刺客们见一击不中,互相打了个眼色撤退,朝长信殿后逃去。
他们并未跑多远,随即像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般戛然顿住,然后一步一步从墙角退了回来。
寒光闪现,刺客们应声而倒,黑袍武将执着带血的剑从阴影中转出,露出凌寒英俊的熟悉脸庞。
纪初桃心下一喜:“祁炎!”
祁炎脚下横躺着行刺侍卫们的尸首,剑刃滴血,闻声转过头来,望向纪初桃的方向。见到她平安无恙,清寒的眸色才稍稍平稳些。
纪初桃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无比熟悉。
梦里最后那副残缺的画面,死在祁炎剑下的那几个侍卫的打扮模样,似乎和今夜刺杀大姐的这些人一般无二……那有无可能,倒在血泊中的大姐根本不是祁炎所伤,他是赶去救她的?
“呵!哈哈哈哈哈!”一旁被摔得头破血流的纪因大笑起来,疯癫道,“祁将军辗转三方而不露破绽,将三股暗流交织于今夜,再一网打尽……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可惜我们纪家人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的都自诩为布局人,实则都沦为了别人的棋子,被一介小子耍得团团转,可悲!可笑!”
他是死到临头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可是琅琊王已然事败,再刺杀大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如果这群侍卫并非是琅琊王的人,那还会有谁想置大姐于死地?
纪初桃蹙眉,朝纪妧低声道:“皇姐勿要中了他的挑唆之计。”
“放心,本宫心中有数。”纪妧哼了声,让项宽将琅琊王押入天牢。
纪初桃调转视线,看着祁炎如梦中那般战袍滴血,踏过堆叠的尸首而来。项宽仍对他有所防备,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画戟,虎目紧紧地瞪着祁炎的一举一动,唯恐他反扑纪妧。
祁炎对项宽的戒备视而不见,只是在路过纪初桃面前时,他的步伐稍稍一顿,随即更坚定地向前,朝殿中年少的天子单膝跪下,沉声道:“臣救驾来迟,已全部肃清乱党!”
纪昭的声音却不似梦中那般意气风发,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观的纪妧,方清了清嗓子道:“祁爱卿,你此番平乱有功,理应大赏!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当满足。”
纪初桃掐紧衣袖。
她知道祁炎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禁心跳急促,悄悄咽了咽嗓子。
祁炎半垂着眼睫,侧颜冷冽。他虽半跪着,却比站着的纪昭气势更强忙,道:“为主分忧,乃臣之本分。”
他目光掠过纪初桃,沉了沉,继而道:“……不敢有所求。”
“……”
纪初桃愕然:怎么和梦里的不太一样了?
夜尽天明,风雪停了,宫中勉强恢复了秩序。
经历一夜厮杀,纪妧非但没有病容疲态,反而越发精神,取了宫婢递来的热毛巾拭手,试探着问纪初桃:“竟能斩杀姚信,你身边何时有这般高手了?”
纪初桃心不在焉,还想着祁炎方才说的那句“不敢有所求”。
“永宁?”纪妧又唤了声。
纪初桃这才回神,迷茫道:“大皇姐,你说什么?”
纪妧看了她一会儿,方勾唇淡然道:“没什么。今夜你也累了,就留在永宁宫歇息罢。”
纪初桃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忽而抬起清澈的眼来,问道:“大皇姐,我有一事相求。就当我挟恩图报,你应承我可好?”
纪初桃活了十七年,只有这么一个喜欢的人。她想着:祁炎未曾说出口的话,便由她来说。
总要有那么一次,是她奔向祁炎。
……
宫里的血腥味未散,纪初桃并未留宿永宁宫,而是乘辇车回自己的公主府。
宫门下,禁军的人正在洒扫鏖战留下的狼藉。
纪初桃倚在车壁上,脑中仍想着最后关头冲出来刺杀大姐的那些侍卫。
正此时,听见车外有人唤了声:“祁将军。”
纪初桃忽的坐直身子,撩开垂纱车帘一看,果见祁炎领着一队人马擦身而过,想来是勤王已毕,要重新将兵力迁出城外屯守。
纪初桃有好多话想对祁炎说,便命霍谦停车,自己下车追了上去。
“祁炎!祁炎你等等!”
她连唤了两声,步履匆忙的祁炎才停住脚步,转头吩咐宋元白几句,让他领着兵力先走。
黎明前雪停了,风却很冷,祁炎的战甲和武袍上浸透了鲜血,暗沉沉一片肃杀,衬着靡丽宫墙上的皑皑残雪,仿若挥下一笔最浓烈的枯墨。
辇车停在远处道边,所有的侍卫和宫人皆垂首敛神,目不斜视。
纪初桃忽的很想抱抱祁炎。她走了过去,去碰祁炎染着血迹的腕子,问道:“你受伤了吗?我看看。”
祁炎轻轻躲开了。
就那么一瞬,纪初桃看到他佩剑上空荡荡的,那条她亲手做的玄色剑穗不见了。
正愣神间,祁炎将血腥味十足的佩剑往身后藏了藏,嗓音轻沉道:“没受伤,脏。”
“那本宫给你擦擦。”纪初桃想着,他战了一夜,定然很累。
她想带他回府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不必。”祁炎执意拒绝。
纪初桃仰首望着他,后知后觉地问道:“祁炎,你生气了么?”
祁炎顿了顿,惜字如金:“没有。”
纪初桃一点脾气也无,温声道:“那,你和阿昭说的那句‘不敢有所求’,是何意思?”
祁炎望着她,眸色明显暗了暗,划过些许她看不透的情绪。
“不是让殿下呆在公主府中么,为什么不听话?”他忽然问。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他加重了些许语气,沉沉道:“为何要冒险跑来宫里?若是任何一环出了纰漏,殿下可想过后果?”
还说没有生气呢,关心人也是这副凶巴巴的神情!
纪初桃自知理亏,可是又没有办法,这是她命中的劫,不亲眼所见、亲手解决,她如何能心安?
“本宫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臣么?”祁炎打断她,眼里一片隐忍的墨色。
这种隐忍从淋冷水的那晚开始便存在于祁炎的眼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终于在尘埃落定的大战后,推向了决堤的顶峰。
祁炎筹划了许久,本是想借此机会将藏在暗中的跗骨之蛆一网打尽,削弱各方势力,使得朝中上下无人能阻止他娶纪初桃为妻……
他不在乎纪妧的生死,但纪初桃在乎,他便冒险调整了细节。
连宋元白都说他是疯了,周旋算计于三股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只为求娶一个女人。
“殿下早就瞒着臣,和大公主部署了防备罢?”
祁炎嘴角勾起个淡薄的嗤笑,靠着宫墙道:“我以为,殿下是这天下唯一相信我的人。”
纪初桃听得心尖一颤,抬首道:“不是的,祁炎!本宫从未想过要放弃你,只是那时的心很乱,你的那些计划,也什么都没和我说……”
祁炎沉默,半晌道:“我若真心想瞒着殿下,怎会放任殿下的人去查姚信?”
纪初桃缓缓睁大眼:“你知道本宫在查姚信?”
“臣做事还算谨慎,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消息,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能让殿下的查到的,自然都是臣主动放出的消息。”
祁炎垂首,反问道:“现在,殿下可还觉得臣什么都不对你说?”
难怪……
当初她让拂铃查姚信的消息,不到三日便有了结果,当时还想着太顺遂了些。却原来,是祁炎暗中放水的么?
“可是,为什么?”纪初桃轻声道,这些事,祁炎为何不亲自与她说呢?
可转念一想,她似乎有些明白祁炎的良苦用心了:他所做之事,不是在过家家,若是什么都往外说,岂能活到今日?
“大公主多疑,只有她亲自查出来的东西,才会相信。若她够聪明,自会在这场混战中保全性命。”提到纪妧,祁炎的声音明显淡漠了不少。
他还是不喜欢纪妧,但为了纪初桃,却甘愿用这种冒险的方式留她一线生机。
纪初桃心中又酸又涩,明明两人都拼了命地向对方靠近,却总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渐行渐远。
“抱歉,祁炎。”纪初桃垂着头,抿了抿唇道,“本宫没能及时明白。”
天色晦暗,祁炎眼眸深邃清冷,下意识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然而看到自己手上残留的斑驳血痕,一顿,终究是放了下来……
可掌心一暖,温软的素手包裹住了他肮脏的指节。
纪初桃握住了他收回的手,不在乎他满手血腥,只轻而坚定地握住。
呼啸的风,在此刻选择了悄寂。
不平的,是二人的心事。
“臣不知道殿下究竟背负着什么在前行,宁可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愿靠近臣。”
祁炎似是要将刀子一寸一寸从喉咙中咽下,压抑着内心深处最疯狂的偏执,冷沉道,“只此一次,殿下不愿做的事,我不强求。”
“所以,这就是你的‘不敢有所求’?”
纪初桃捏紧了他的手指,瞪着湿润的杏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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