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见到都灵医生的时候,她正躺在房间最深处的床上。
在真正的现实世界中,她看上去既不是少女,也不是女青年,更不是老妪,而是大约九岁左右的小姑娘。但如果她曾经告诉我的信息中没有掺杂谎言,那么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她躺着的床铺是白色的,被子和枕头也是白色,被子一直盖到了她的喉咙这里。我非常仔细地端详着她,不是在讶异她看上去过于年幼,因为在灵能者的世界中,别说是外表与真实年纪不符的人,就连长得完全不像人的人都大有人在。但她看上去依然相当特别,因为根据被子凹陷下去的痕迹来看,她,没有四肢。
非但没有四肢,她的双眼估计也是失明的。她用黑色的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头发则是白色的短发,皮肤是带着少许透明感的苍白。
“很惊讶?”她的声音显得细弱。
“很惊讶。”我说。
“我以前说过的吧。越是往梦境的深层走,我的姿态就越是衰老。”
“我惊讶的不是这个。”
“嗯,是指我的残疾吧。”她说,“我好像还说过,在越是衰老的同时,我的身体会变得越是完整,而灵能则越是弱小。换而言之,越是接近现实世界,我的姿态就越是年轻,残疾程度也越是接近真实的我,灵能也越是强大。别看我现在好像很弱,其实灵能已经回归特级水平了。当然,我不擅长战斗这点也是实话。”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残疾。”我说。
“这是我九岁那年留下的残疾。”她故意用与己无关的口吻谈论此事,“自那以后,我就觉醒了灵能。不得不说这是个噩耗。当我的父亲好不容易为我找来治愈之法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残疾。这绝非我故意使然,只是人的适应力实在过于强大,甚至不以人自身的意志而转移。”
她继续说,“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已经认定这就是自己应有的姿态了,所以灵能就把治愈残疾的灵药当成异物予以消灭。我只能够继续维持这种姿态。”
九岁。我捕捉到了她最初提及的这个关键词,然后想明白了她残疾的原委。
“义肢也不管用吗?”我问。
“在梦中的话倒是能够尝试,但在现实中,义肢一安装就会被弹开。”她说,“我甚至从黑色地带购买过一具空白的‘人偶’,然后把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上面去。但很遗憾,在转移以后,‘人偶’的四肢和触觉以外的所有感官部件都自动损坏了。我只好设法把自己的灵魂重新转移了回来。”
有时灵能亦会反噬其主。我的心中浮现出了这个念头,然后问:“也就是说,你现在其实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是的。但我的灵感已经足够发达,能够部分地替代视觉和听觉。”换而言之,上次她在最表层梦境中也“亲眼”见过我身为徐福的真面目了。但是按照忘却之月誓言的要求,如今的她应当已经主动地,或被动地删除了自己对于我的真面目的记忆。
说到这里,她对着身边偏了偏头。而从刚才开始,她的身边就有一道湛蓝色的身影。
这是个好像全息投影形成的蓝色人形,令人联想到所谓的幽灵。但据我观察,这其实是她用自己的灵能形成的“灵体”。此时这灵体来到了她的身边,好像照料瘫痪病人的护士一般将她扶起,并且把她身后的枕头叠起来,好让她能够靠着。
我看着这灵体半晌,然后问:“我最初在梦中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身边跟着个让我感觉不似人类的女青年。其实那个女青年就是这个灵体在梦中的形象吗?”
“正是如此。”她笑着承认,“另外,你好像是还问过我,为何我会乘坐与你同一趟列车返回安息镇。”
“因为那根本不是现实。”我直接给出答案,然后说,“你是如何把我拉到最表层梦境中的?那并非梦境魔物的梦境,仅仅是你自己捏造的梦境吧。”
“严格地说,并不是我拉进去的。如果说小镇噩梦是个会把接近者全部吸进去的洞穴,那么最表层梦境仅仅是我放在洞穴前的地毯而已。但凡经过洞穴的人,都会先经过这块地毯。离开时也是同样。”她解释,“这个秘密是我拿来对付暴烈的底牌。但是如果没有你在,也是无法转变为杀招的。这点必须多谢你才是。”
“比起谢意,我更想要谢礼。”我看着她,“你没忘记我们之间的契约吧。”
“自然。”她转头示意灵体。
灵体转身,从床头柜里取物品。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花瓶,花瓶里放着蓝紫色的亚麻花。我想到,胡麻也喜欢亚麻花,并且最初是想为自己取绰号叫亚麻的。
“亚麻花的花语是‘感谢’。”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微笑道,“我很喜欢这花。”
我恍然。
“你最初以轮椅少女的身份与我接触,是因为想要摸清我的来历吧。”我回到了之前的话题,“而同时,你也在更深层梦境中与暴烈周旋,是吗?”
她点头,“正如同梦境魔物在噩梦中分饰二人,也如同你几乎真正地将自己一分为二,我也用了‘二重身’。”
“但看上去像是变成了三个人。”
“女青年的我和老妪的我没有分割开来,仅仅是前者在更深层梦境中变成了后者而已。”
“原来如此。”我说到这里,那灵体已经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个黑色木盒,递了过来。
我将其接过,打开来检查一遍,然后对她点了点头。
“你应该明白,无论你想要做的是什么,对你而言,仅仅有了退转药,是不够的。”她说,“而哪怕有了配方,你也无法自主配制退转药,交给其他人配制更是行不通。”
“我明白。”我说。
“那么,是否需要我的‘售后服务’?”她笑道。
我不置可否地说:“我会考虑的。”
忽然,我心生一念,然后说:“虽然我对于暴烈的愿望并不关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道理有可取之处。而你既然坐拥造梦术,又在现实世界如此不顺,却没有居住到梦中的世界。这是为何?”
“就如你所说,梦中的世界有我想要的一切。健全的身体,光和声音,好吃的食物,失去的亲人和朋友……”她说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摇摇头,“不,这样太沉重了。还是换个轻松一些的比喻吧。你有打过游戏吗?”
“我反而很惊讶你打过。”我说。
“假设你在打游戏时死了很多次,又正好很困,你是会直接倒头睡去,还是通关以后再睡觉?”她微微一笑,不等我回答,就给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是后者。这就是我的答案。”
她继续说,“我必须在现实中得到幸福。虽然连我早已死去的父亲也怜悯我,不认为我能够办到,所以才把造梦术传给了我。但我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实曾经夺走了我很多事物,我一定要在今后的人生中全部亲手讨回来。这就是我的愿望。”
她微微一顿,又问:“是否显得幼稚,可笑,不自量力?”
“并不。”我由衷地说,“但这个愿望确实有些难度。凋零信徒仍然在追杀你吧。”
“凋零信徒不会放过我这个叛徒,而你也正在被凋零信徒觊觎。”她微笑道,“你不认为我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搭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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