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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楼一夜听春曲(1 / 1)

“华山之耻!”肥秤怪重重挥出耳光,怒道:“拿张喜帖都能拖这般久!你还有脑子么?”

一旁算盘匪帮腔道:“是啊!居然还弄了只野狗回来!混蛋东西!你是猪生狗养的么?”

两人拳打脚踢,连黑犬也冲了上来,对著主人一阵乱咬,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却说陈得福逃过了和尚追杀,太监追捕,却逃不过华山双怪的魔掌,一时哭丧著脸,四处滚爬,口中却还哀挨告饶。吕应裳见这孩子居然穿著太监服色,却不知闯出了什么祸,只得叹道:“行了,赶紧给他换上衣服,别再耽搁了。”

“等等,那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著黑狗,口水横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吕应裳叹道:“先拴起来。”算盘怪摇手道:“不行啊!红螺寺不准养狗,要是给人发现了,那可大事不妙。”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这可干系咱们华山门人的光荣,还是早些宰了吧……”

“住口!”吕应裳憋了一晚的火气,霎时怒目圆睁,终於暴吼起来了。

一盏茶过後,吕应裳深深吐纳,领著华山三怪,直闯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度的元宵夜,红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人、好人坏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後损人的,种种声音消息,应有尽有。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後来,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天王殿广场全是人,陈得福挤在人堆里,双手捧著厚厚一叠喜帖,忙道:“师伯,现下到处都是人,咱们可以发帖子了么?”话声末毕,肥秤怪又窜了出来,就著陈得福脑门便是一拳,骂道:“傻子!发帖子是有规矩的。你当是发红包啊!沿途吆喝,见人就给?”

吕应裳微微苦笑,自知带著这几个惹祸精出门,早晚要给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册,道:“咱们一会儿得先拜会宰辅何大人,之後去见东厂房总管,最後则是五军大都督府的伍爵爷,等这三位重臣得知喜讯了,咱们才能广发帖子。”

何大人是内阁之首、天下文官之长,房总管则是京城十二监里的秉笔太监,至於那位“威武侯”伍定远,则是当朝武人首脑。这三人地位崇隆,自该第一个得知消息。陈得福乃是人物,听得何大人、房总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闻“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却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师伯,等一下可以见到伍爵爷么?”

吕应裳翻阅册子,点了点头,算盘怪便来嗤之以鼻,喝道:“乡巴佬!不过是去见见伍老弟,你却急什么?没的丢光了咱们华山的脸……”陈得福听得“伍老弟”三字,心下更加兴奋,忙道:“师叔祖,你和伍爵爷很熟么?”算盘怪脸上一红,随口道:“这个自然。打他穿尿布时,爷爷便认得他了。”

眼见陈得福又惊又佩,八成想问尿布内情,算盘怪只得朝人群里挤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汹涌如海,饶那算盘怪体型瘦长如竹竿,邮也寸步难移。吕应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气,掌心暗使阴劲,便将面前人群拨开。正要朝里挤去,却又啊了一声,竟尔被迫退开一步。

吕应裳虽非华山第一高手,可也称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将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盘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谁!”

没人理他,却只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华山三怪定睛一瞧,但见吕应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妇女,若要闯将过去,势必得触到她的身子。这招“男女授授不亲”的绝招使将出来,吕应裳功力再深一倍,却也要给打退了。

眼见师侄束手无策,算盘怪也是无可奈何,苦差事到来,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烦,还是让我来吧。”霎时嘴边泛起冷笑,举起禄山之爪,便朝前方乱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围,那妇人正与旁人说着话,分心旁骛,若给禄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凶,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鹰爪手,猛见那妇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浑身龙袍的模样,却是朝廷第一凶残的鲁王允跖。

鲁王的老婆,简称“鲁王妃”,要是给自己抱个满怀,却是什么景况?

生死已在一线间,肥秤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後跳开,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闪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後那人体型虽也胖大,却耐不住练家子的一撞,霎时飞了出去,压倒了另一名瘦子。

说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听一声娇唤:“哟”,大人撞孩,便听一声“哇”,尔後呱呱大哭,不过这回模样古怪,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後,却没一人叫疼,他俩互相打量,先是一声“喔”,而後一声“欵”,最後“哈哈”大笑起来。

“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两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坠了地,却还在相互用手指著,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疯子,没想还有人比他更疯,不由吃了一惊,忙道:“若林,他俩人怎么了?可是给我撞中笑穴了?”吕应裳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众人呆呆看著,只见这两名官儿相互指了一阵,终於说起话来了。

“对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过得去、过得去……看,今儿月亮特大啊、”、“大啊!大啊。大人吃过元宵了么?”、“吃了、吃了。吃了七十个。”

元宵夜里废话多,两位大人东拉西扯,华山众人挤在人群里偷听,却始终听不到这两人姓啥名谁,官居何位。陈得福忙附耳过去:“师伯,他俩在说什么啊?像是在胡说八道呢。”吕应裳拊须叹气:“还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彼此不相识!”

陈得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这两位大官儿,果然这两人望似满面堆笑,实则眼皮猛眨,想来都在竭力思索对方的名号。

算盘怪讶道:“怪了,认不出人打什么紧?,点个头便是了,干啥这般造作?”吕应裳摇头道:“师叔此言差矣,官场首重人面。没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号没礼貌,叫错名号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後心结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无宁日。”

肥秤怪惊道:“这么厉害?那不跟咱们武林没两样?”吕应裳微微苦笑,口中却不说话了。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果见这两位大人心中害怕,虽说东拉西扯,却始终认不出对方。眼看废话渐渐讲尽,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绝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听说您……嘿嘿……又要高升了?”

众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会错的好话,便是这一句。若要问人家父母安好,说不定人家才刚发了丧,要问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难说得紧。说来说去,不会错的话便只有这句了。

被撞的那个听得“升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压抑了兴奋,颤声道:“大……

大人说笑了。“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辅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

呵呵……瞧见您的大名呢。“陈得福一旁瞧著,却见那被撞的那位脸皮颤动,好似十分害怕,忙问师伯道:”这又是怎么了?”

吕应裳低声道:“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们寺卿与宰辅何大人有深仇。”

众人这才懂了,原来宰辅大人有许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专来对付太常寺。

那于主祀嚅嚅嚿嚿,只想换个话头,忙道:“岂有此事?岂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听说皇上正瞧著您的……您的……”他不解对方主办何务,只得胡诌道:“摺子呢……爱不忍释啊。”

只要是朝官,人人都上摺子,这话想是没错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两步,陈得福满心讶异,悄声问道:“这又怎么了?看摺子不好么?”

吕应裳低声道:“大大不好。这位大人姓汤,是太仓府库的监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摺子,那可大事不妙。”众人惊道:“为什么?”吕应裳细声道:“他管的是府库银子。”

众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万机,倘使怱来翻看府库的摺子,必是觉得银子短少了。果见那位汤大使频频後退,双手连摇,眼中好似含著泪,却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众人正起疑问,背後却又走来一人,笑道:“两位大人,你们全说错罗。”众人回头去看,背後走来了一名少年太监,两位大人大喜过望,同声道:“福公公!门下学生给您叩安了。”

福公公驾到,这人却是大家都熟的,非只两位大人相熟,连陈得福也认得他,急忙躲到吕应裳背後,打死不出、那福公公虽只是司膳太监,却因给皇后娘娘宠著,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说也奇怪,今日头上却肿了个大包,却不知是跌跤还是撞墙,望来颇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顾右盼,不改趾高气昂的架子,自顾两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两位,昨夜皇上龙心大悦,提起两位的名字呢。”二人大吃一惊,却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颤声道:“真……真的么?”

福公公冷笑道:“当然是真的。万岁爷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後来呢?圣上又提起了汤大人,之後可把我駡了一顿哪。”两位大人至此方知对方名姓,可听这福公公说得悬疑,心头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点、不吝提点!”

这福公公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老气横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俩也晓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著饭盒,领著几名太监,便朝乾清门而去,到了宫里,咱家掀开帘子一瞧,喝!你晓得咱家见了什么?”

“什……什么?”两位大人心里发寒,慌张来问。陈得福也是一脸胆寒,躲在师伯背後偷听。

“哎,皇上养的猫,冲出门了!”福公公一脸神秘,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咱家一看猫逃得快,便晓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赶忙点了灯,把饭菜送上,结果万岁爷拿起筷子,才瞧了饭盒,便蹙眉说了……”两位大人又次惊疑不定,一时搓著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脸色一变,他仰起头来,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两名大人听得莫名其妙,他俩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忽觉背後脚步声响,赶忙转头去望,却也颤声道:“五、五猴、吼也……”

陈得福满面讶异,便从师伯背後偷偷瞧出去,霎时之间,却也“啊”了一声,低声道:“是伍侯爷呢。”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面前的“伍侯爷”率领爱将们,走进百官人潮之中。

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严,伍定远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当先有两名“千户把总”开道,身旁有四名“参军断事”随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後巩志,六员将官团团层层,簇拥著大都督行入广场,瞬时之间,偌大的广场里,话声、笑声、应酬声全数止歇。不闻声息的人海里,每个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爷……”

天下三百四十三万人,分为“动王”、“留守”、“正统”等三军,其中“留守军”只有霉气,没有杀气;勤王军则是满脸富贵气,自也闻不到这血腥气。

正统军的将官多半杀过人,这些人只要站入场中,自然而然便会带来一股压迫,无论官阶高低,他们的装束全然相同,大腿缚箭简,腰间悬长刀,身著厚盔重甲,其上满布刀痕箭孔,连军靴边儿也是胀鼓鼓的,八成还藏有匕首。

大人们哑巴了,孩的嘴却还能动,他们一个个拉住娘亲的手,低声来问:“娘,他们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坏人?”话声未毕,已给掩上了嘴:“别胡说,乖乖给他们鞠躬。”

陈得福偷眼打量广场里的动静,只见场中男女怕极了这批军宫,一见牛头马面驾到,立时分做了两道人墙,男的作揖,女的捡衽,众人想攀谈不敢,想走避却又不及,每个人都在躬身,想来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正统军老将回来了,他们满身征尘,一脸风霜,在这元宵灯会里冒出来,当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见大都督驾到,忙来带头呼喊:“恭贺爵爷凯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於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诲!”

“嗯?”下巴仿佛动了,鼻孔依稀有气息喷出。侯爷双眼半睁半闭,迳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别人官越大,废话越多,这伍大都督却反其道而行,众官员本在等著伍定远训话,却只听了一个“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看算盘怪正要大声嚷嚷,吕应裳却猛使眼色,示意诸人噤声。

场里全静下来了、在陈得福的注视下,伍爵爷已然默默离开了。看他个头虽大,脚程却慢,宛如八旬老翁过大街,一路安步当车,众人虽巴望爵爷早些离开,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听脚步声响。

经一响而二响、听三响而五响,脚步越来越远,最後远处又次传来结结巴巴的问候声:“五……五猴……吼也,咱……咱们听您……听您教诲……”

“嗯?”

鼻哼再响,不速之客远走,广场里再次爆出欢笑声,只见儿童奔跑、父母赏灯,文武百官也各自谈笑应酬:“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说什么来著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汤太咸,汤太咸,可把咱家狠狠骂了一顿哪!”

背後传来哈哈大笑,伍定远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肥秤怪哑然失笑:“若林,这……这算是什么啊?”吕应裳微微叹息,道:“没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吕应裳却只瞧著伍定远的铁手,一时微微叹气。

自武英至正统,朝廷一共出过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谈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悬河之辈。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点将台上讲说兵法,没一个时辰下不来。谁晓得轮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却成了这个聋哑头陀,连话也说不清了。

官场磨剑二十年,别人越磨越光采,定远却越磨越晦暗。以前做个捕头,他还喜欢拉著下属喝酒,有时说些故事、有时谈些大道理,可中年後积累军功,他的话却越来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宝座後,更只剩下这声“嗯”,不见其他。

身为大都督,伍定远的寡言是出了名的,举凡上朝面圣、点将阅兵,他要不拿了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头儿眯眼昏睡,任凭满朝文武吵得翻天覆地,百官说得口沫横飞,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儿,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开眼,定远没什么雄心壮志,却很关心一件事。那件事让他生死以之,十年来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说起那只老铁手,人人都晓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宝贝。吃饭戴著它,打仗戴著它,拉屎戴著它,除非在战场上受了毁伤,谁都不能让他解下来。

战火腾烧十年,铁手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布满刀斩剑痕,望来极不雅观,也无卫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赠给他一只全新铁手,纯钢打造,刀枪不入,盼他早些换上,可丈夫收下后,却只高悬床头,不愿换上。尔後皇上赚他寒酸,便也赐来纯金龙手,上刻铭纹,昭显国功,可定远即将之供上案头,早晚焚香三次,当作牌位来拜。

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想固执什么。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文武百官也说他以清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死硬地戴著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拿不掉它,百无聊籁的人间,大都督戴著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过之处,百官莫不作揖让道,称他“爵爷”者,必是文官,称“都督”者,必属武人。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嗯”,别无赘言。

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於原形毕露了。耳听双怪议论纷纷,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著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你们别看爵爷了,其实学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哪,你们瞧清楚了……”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著大都督行礼。众人远远来听,只见爵爷微微颔首,应道一长声:“嗯……”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汤太廉也凑了过来,讶道:“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品的,他会怎么嗯?”

“嗯。”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首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沈,匆匆而过。

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听得吕应裳不住解说,福公公便也走了过来,笑道:“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吕应裳叹道:“那可惨了。”众人大惊道:“惨了?什世惨了?”

吕应裳叹道:“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乾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嗯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嗯”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喻矩。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学著鼻哼起来。

“嗯……”、“嗯?”、“嗯!”、“嗯!”众官员一旁听著,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著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于主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末可知。”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著天边明月嗯了一声。众官大惊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巳拧过了鼻涕,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啊”地一声,发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嗯”的人,此时却“啊”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这华山首徒却早巳溜得不见人影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大都督“啊”过之後,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著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於发疯了。文武百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

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著棚内。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子灯。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著向天抛去。

“花花!”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咱的花花!给爹抓到罗!”

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

“爹!”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您可忙完了!”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伍定远今夜终於放声大笑起来,他拧了拧女儿的鼻头,道:“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子,欢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庠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华妹脸色一变,忙道:“爹,你要说华妹长大了,不能说胖了。”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脚娇无力。那爹爹可不高兴了!”

华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孩儿顶什么嘴!嗯?”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首入怀,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伍定远望著爱女,忙轻拍著她的後背,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爹爹心里怜意大盛,花花却还撅著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花花别难过……

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崇华,爹爹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正持轻轻打呼,鼻息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说完了。”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怱又听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华妹哇地一声,搂作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爹爹讨厌……讨厌……”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花花……爹的花花,你乖不乖啊!”说著“嗯”、“嗯”几声,对著宝贝女儿猛亲,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街下传来几声嘻笑:“花花,真傻瓜啊!”华妹面色发青、撇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後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好丢脸呢。”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著爱女,怎舍得放开?他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嗯!”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竞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阿秀乾笑道:“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花花!”在女儿的羞嚷中,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乾笑道:“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著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说著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宇,见是“塾生杨神秀”,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纪年谱厚旧沈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年纪,却何以关心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册子。

册子巴掌大,易於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

伍定远睑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纵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他宝藏,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极品良汾二锅头”,另还贴了却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著,早巳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後,难免要想起老婆。伍定远喝了几口醇酒,嚼了几块牛肉,便已想起了艳婷。他抱起了女儿,笑道:“你娘呢?怎没瞧见人?”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老爷……皇上傅召夫人,要她陪著一块儿赏灯呢。”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著大都督盈盈下拜。

“你……”伍定远大为惊讶:“是谁?”

“老爷健忘了。”美丫环含笑起身,媚声道:“我是翠杉啊。”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傻,华妹附耳叹息:“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

都督的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环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後後养了两个,大的是“海棠”,的叫“明梅”,人人名儿都带个“木”字边,倒也好记、只不知何时又来了个“翠杉”,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著自己,神态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更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翠花……是吧?”

“翠杉!木字边的杉!”丫环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伍定远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这记性……”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脾,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环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都进来吧。”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责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华妹家教过人,爹爹的下属到来,便来捡衽行礼,道:“巩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正想去问爹爹,却听翠杉抢先道:“烽哥哥。”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翠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发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杉妹妹……”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伍定远哈哈大笑,自将铁手一挥,道:“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於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学著,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环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赵云”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燕烽吃了一惊,心头怦怦跳著。正期待间,却听一声哈欠响起:“啊!闹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巩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爷呢?怎没瞧到人?”伍定远育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子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子崇卿。众参谋听得此言,自也频频颔首,都问道:“是啊!怎没瞧见太少爷?”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发,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哥哥呢?怎没陪著你?”

“咿!”听得“哥哥”二字,华妹双手掩耳,口出尖声,好似听到了猛鬼的名儿。

众参谋满面讶异,还没来得及问话,翠杉便自行走了过来,掩嘴笑道:“老爷啊!太少爷是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他要肯陪在咱们几个身边,太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

崇卿脾气如何,伍定远将他拉拔长大,自也知晓。何劳外人多置一词?他不去理会“翠杉”,便问爱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华妹听得此言,便只低下头去,看她嘴角紧泯,大眼却已湿红了。伍定远一旁看著,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著女儿的背,温言道:“女儿乖,有事尽管跟爹爹说,爹爹给你主持公道。”华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说,只将脑袋转了开,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女儿性情刚强,越见逼问,越是不说,无可奈何间,只得朝翠衫瞧去。

难得老爷有求於自己,翠衫自是眉开眼笑,她学著夫人的架子,拿出丝巾扇风,叹道:“老爷啊!您可不晓得呢?过年前哪,大少爷他啊!哎……居然离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来,害得夫人到处找他,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呢。”

伍定远大吃一惊,看儿子傍晚时与自己同入红螺寺,外观全无异状,岂料私下竟又闹出了事?

伍定远年岁已长,性格越见沈潜,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将怒色掩去,自问女儿道:“告诉爹,究竟怎么回事?”

华妹扑到爹爹怀里,哭道:“哥哥好可恶!大家好端端地过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担心他…呜呜……呜呜……华妹还做了灯笼给他玩儿呢……”一旁翠衫听得此言,赶忙补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爷您元宵要回来,我瞧啊!大少爷根本不想回家呢。”

听得女儿哭诉,伍定远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旁翠衫还待要说,却见老爷深深吐纳,额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吓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怎么会这样……”伍定远眯起了眼,仰望天边明月,这样问著自己。

崇卿虽非亲生,可孩提时却极为依恋定远。那时的祟卿又害羞、又木讷,为了赢得爹爹欢心,他秉烛夜读、发愤练武,很有点听话懂事的样子。可十年下来,这孩子书读了,功夫也练了,性子却变得冷淡疏离,仿佛成了个陌生人。

大户人家的孩子要么上进读书,要么堕落纨裤,可崇卿却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进、二不堕落,明明练了一身筋肉,却不愿入伍从军;问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沈默以对,每日里早出晚归,却没人晓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问他日後有何打算,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不管定远怎么打骂,徒然气白了几茎头发,儿子却依然故我,毫无善状。

怪孩子……他独来独往,镇日里板著一张冰脸,看男人,他不耻,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结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顺眼……

十年来兵马倥偬,一辈子的心血全投在正统军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子不在身旁,儿子也不见踪影,伍定远目光黯淡,正要驮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儿还陪著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啊……”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来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远哈哈大笑,烦恼一扫而空,当真是有女万事足了。

难得元宵,众人等候祈雨法会开始,便也松弛下来,各自闲聊、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翠杉有时转首,有时仰头,当真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风情万状;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如同镖枪般立著,想来再过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毙。

伍定远微微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说道:“燕参谋,这儿有两张万福楼戏坊的票子,演著白朴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过去瞧瞧。”

听得如此美差,众参谋自是大为艳羡。当时戏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万福楼献艺,盛况空前,一座难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这般权势,方能轻而易举拿到戏票。眼见大都督赐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带喜,一时低下头去,只等赵云过来相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赵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万民吃不饱!穿不暖!犹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求生!属下便算狂妄十倍,却也不敢为此风花雪月之事!

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说著啪地一响,军靴并起,便将戏票双手奉还。

华妹目瞪口呆,众将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叹道:“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说著转向翠杉,幽幽问道:“听说万福楼龙蛇杂处,恐怕埋伏了怒匪细作,你们之中谁愿意与我假扮情侣,明日过去察看则个?”

翠杉眼中含泪,心中悲愤不已,正要答应,猛听一声暴吼响起。

“我去!”燕烽俊眼圆睁,凛然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燕烽为国为民,莫说乔装女子,便算割须断袍,自残肢体!亦是心甘情愿!”哄堂大笑之中,翠杉早己鼓起了腮梆子,气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伍定远看得连连摇头,他这几年做著月下老人,却总是事倍功半,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大不的,忙问女儿道:“你娟姨呢?今晚可曾出去玩儿了?”

大都督只有一个姨子,便是娟儿了。看今晚是元宵夜,号称“金吾不禁”,才子佳人若想暗中幽会,也唯今夜是。是以娟儿若想早些嫁掉,今夜正是行情所在。

伍定远满心担忧,正等著女儿回答,忽见华妹与翠杉掩著嘴直笑,好似娟儿又闹了什么惨案。伍定远忙道:“怎么?宋少主、祝少主都没来约她?”乍闻宋通明、祝康两位少主的大名,华妹嘻嘻笑道:“爹爹好笨呢?娟姨每回见了那两个家伙,掉头便跑呢。”

伍定远叹了口气,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姨子益发年长了,却还在那儿挑三拣四。这几年为了娟儿的终身大事,伍定远与艳婷四下费心打听,逢得文武双全的英侠出现,必然成为爵爷府的座上宾。可不知怎么回事,每回玉面少侠一上桌,娟儿食欲必然大增,若不吃得杯盘狼藉,绝不罢休。可怜少侠们心惊之下,自是一个个急急告退,不免急死了伍氏夫妇。

好容易骗来两个痴心汉,婚事却始终没个眉目,伍定远自是眉目深锁,低声道:“宋神刀威武、祝铁枪风流……可她全都不要……那她到底喜欢谁呢?”

听得爹爹问话,华妹却只嘻嘻一笑,她把大眼儿定在爹爹的国字脸上,轻轻眨了眨。

眼见女儿笑望自己,伍定远大吃一惊,忙喝道:“不许胡说!”正慌张间,华妹却是一脸讶异,奇道:“爹爹怎么啦?我什么都没说啊?”

月下老人自作多情,拿著红线作茧自缚,众人无不低下头去,一个个强忍著笑。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伍定远自暴心事,不晃面红耳赤,正想来个围魏救赵,棚外却有人来了,但见一颗大脑袋伸了出来,自望棚里一钻,嘿嘿冷笑道:“臭……”

话还没说全,一柄枪已无声无息抵上那人的後脑袋,跟著腰眼一痛,更被匕首牢牢抵住,那莽汉睁眼急看,惊见一张国字脸瞪著自己,只吓得他趴倒在地,慌道:“伍爵爷!”

众人撇眼去望,却见一条大汉咧嘴苦笑,瞧拿蠢熊蠢样,却是“山东少神刀”宋通明到来。伍定远将眼色一使,众参谋便收起了家伙,宋通明逃过了死劫,忙爬了起来,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弟粗话说得习惯了,爵爷多包涵……”

伍定远扫了他几眼,淡淡地道:“贤弟来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乾笑道:“爵爷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当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躂?”

听得野狗二字,伍定远忍不住责备道:“贤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去窑子走动,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众人见宋少主腰缠金带,衣装豪华,却显得老土风味十足,料来此人话不会说、饭不会吃,乃是专望床上钻的酒色狂徒。也难怪娟儿不愿同他出门了。

眼见宋通明一脸羞愧,低下头去,频频称是。伍定远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了两张戏票,吩咐道:“这儿两张万福楼的戏票给你,演著”墙头马上“,你後日带著娟姑娘过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声道:“谢姊夫赐票!”这声姊夫一出,用意自是著落在娟儿身上了。华妹挤牙弄眼,阿秀呜呜怪叫,众参谋却是大摇其头。想来一朵鲜花插上了牛粪,谁见了都可惜。

这宋通明早年时英风爽飒,正统朝创建後,曾与岭南赵任勇并称为“双帅”,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将,谁晓得从战场退下来後,竞成了个痴肥松懒的空大个,不值钱到这个地步。伍定远叹了口气,正等著宋老弟离去,却见这莽汉张头晃脑,兀在棚里四处张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这儿。你还想找谁?”宋通明乾笑道:“没…没事…只是想顺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脑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刚巧路过……想找他喝杯酒、闲聊几句……”伍定远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子冷得冰山也似,却不知何时与宋通明定了交?他稍稍沈吟,便道:“你和崇卿有过节?”

大都督一语道破,宋通明登时慌了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著您的面子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见说漏了嘴,眼见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远叹了口气,将铁手挥了挥,叹道:“随你吧!有什么梁子便去解,别说我护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谁不胳臂望内弯?伍定远却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让儿子挨打,宋通明见他心情不悦,自也不敢多问,只慌不迭地告退了。

高炯一旁瞧著,附耳便道:“都督,让我派人盯著他吧。”伍定远摇头道:“不必了,孩子打闹,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气太冷,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锐气,我这做爹的求之不得。”话声未毕,一旁华妹却已凑过过来,忧声道:“爹,没用的,你别再让哥哥打架,到时他又把人打成重伤,娘会生气的……”

听得此言,众参谋相视而笑,伍定远则是面色萧索,伍定远自己神功盖世,那是不必说,可虎父无犬子,崇卿武艺高强,大有乃父之风,宋通明同他寻晦气,怕要给打得满地找牙了。阿秀一旁听著,忽道:“伍伯伯,你认得那个苏颖超么?”

三达传人大名一出,众参谋心下自是一凛,伍定远颔首道:“你也晓得他?”阿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我看过他在五关擂台上比斗呢。”伍定远是魁星战五关的创制人,自也晓得苏颖超与哲尔丹相斗事迹,含笑便道:“这位苏君剑法高强,大有宁先生的风范,当今武林一辈人物里,怕没人打得过他了。”话声才毕,却听阿秀嘻嘻笑道:“是吗?可是我叔叔说,如果崇卿哥哥找那个姓苏的比武,一定大获全胜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杨缙奇,却不知他一个文弱书生,怎能比评起练家子的武功短长?

伍定远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黄,却拿了叔叔做挡箭牌,摇头便道:“阿秀,不许胡说。”

阿秀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叔叔说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苏的师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说崇卿哥哥为了伍伯伯,早晚会与苏少侠打上一场呢。”

童言无忌,却也点出了心中之痛。近几年伍足远声名鹊起,战场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龙武神誉之。可大都督名气再响,早年却曾败於宁不凡之手,为此江湖上总有无数流言蜚语,都说“一代真龙”技不如人,水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远是个谦冲的人,外界越以为他眼红虚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尽管崇卿再三请命,他都不肯让儿子去打“魁星战五关”,用意便是要他韬光养晦,尤其不可与苏颖超争锋。

爹爹用心深刻,儿女却毫不领情,听得华妹大声道:“爹!你比那姓宁的厉害,对不对?”伍定远眉心紧皱,摇头道:“不许胡说。宁大侠威震天下,岂是爹爹所能望其项背於万一?”

女儿满心期待,本盼爹爹答个诺字,岂料他又是满口谦卑之词?想起外人的种种讥讽,华妹忍不住哭了起来:“爹讨厌!爹讨厌!”阿秀著意配合,假意大哭:“爹虚伪!爹虚伪!”

伍定远生性谦冲,从来忌讳虚名出头。似他这般笃实性子,这“天下第—”的名气若能禅让,他必也推得一乾二净。伍定远有些著恼,正要教训无知儿女,一旁巩志却也劝道:“都督,此地并无外人,都督就别再说客气话了,不然有损我正统军的士气。”

翠杉大声叫好,华妹鼓掌拍手,众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远便再木讷十倍,也晓得不该拂逆好意。他叹了口气,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後,大家没打过,所以嘛……”当即摇头一叹,道:“应该还是他赢吧。”

眼见上司敬老尊贤,高炯便道:“都督,别和宁不凡比吧!这人早巳退隐了,输赢都是死无对证。不如这样问:您若和”那厮“打斗,却是谁输谁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景泰时前有“天绝僧”火并“九州剑王”,後有“天下第一”对决“昆仑剑神”,如今物换星栘,江湖上的戏码已成了“真龙体”力抗“火贪刀”,只是不同於昔时前辈,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万军之中,双方不只武功较量,尚且得智计相佐,副将对决,是以时至今日,武林里尽管众说纷纭,但双方孰强孰弱,却未曾有个定论。

这话今夜已有人问过了,却是出自东厂房总管之口,其实不只这位大内总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远单打秦仲海,究竟谁输谁赢?

场中静了下来,秦仲海三字是忌讳,不能随意来提;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责备高炯,巩志却咳了一声,示意上司去瞧女儿。

伍定远回过头去,却见华妹怔怔瞧著自己,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伍定远长年征战在外,爱女年纪,便要为父亲担上一份心事,伍定远心有愧疚,他伸手拉过了女儿,柔声道:“放心,爹爹打仗杀敌,为国尽忠,不会有事的。”华妹眼眶一红,抽噎道:“爹,人家每次担心你,娘就要华妹牢牢记得四个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远轻抚爱女的秀发,见她仰起了脸蛋,大声道:“爹爹!娘告诉华妹,她说您是天下第一!战场上不管多为难,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对不对!对不对!您是天下第一!”说著埋首入怀,紧紧抱住爹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众人见得父女情深,心中无不喟然。看华妹年纪幼,每回想起爹爹犯险,艳婷必然以此相慰,无怪华妹心中坚信,他的父亲雄伟高大,举世再无第二人能及。眼见伍定远低叹不已,高炯便来缓颊了:“姐放心,其实你爹爹早巳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谦冲,不愿自承而己。”

华妹转嗔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颔首道:“别人不晓得,咱们却清楚得紧。过去几年他与怒王对打,从来只有对方身受重伤,他自己却末掉过一根毫毛……”

说著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总该承认了吧?”

耳听高炯说出了战场秘辛,众人莫不欢呼起来,华妹扑到了高炯身旁,凑嘴亲著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华妹喜欢你呢!”

过去十年将帅对决,朝廷怒苍无论战况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反观秦仲海,要不给打得肋骨折断,再不被砍得浑身浴血,总是弄得逼体鳞伤,方得撤离战场。依此观之,伍定远艺承天山,号为真龙,确实胜过秦仲海许多。

众人目不转睛,全都睁眼瞧望大都督,满是仰慕之色、伍定远却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说吧!要在招式上击败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难事,我伍定远能办到、宁不凡更加能办到。”

听得大都督又来谦逊,华妹做鬼脸,翠衫猛叹气,人人都不高兴了。高炯微笑道:“都督这话不对。秦仲海打不赢你,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可,非但打通了阴阳六经,尚且身负不世勇力。宁不凡剑法再强,却已是风烛残年,要如何胜他得过?”

高炯不愧是断事宫,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胜他,便得胜得独门独家,绝不能让外人沾光。否则魔王本是纸老虎,人人得而诛之,正统军与之缠斗十年,却是何苦来哉?

眼见众人一脸期待,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拿起了阿秀带来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宁秦二人相比,这两家各有所长。那”智剑“虽能寻敌破绽,可秦仲海的”火贪九连斩“猛力惊人,一刀快似一刀,论久战、论速战,论刀法的快准猛,均非”智剑平八方“所能匹敌。”

大都督讲评起他人的长短处,果然头头是道。众将莫不颔首称是,均知世间武道进步神速,尤其那“开天大火轮”攻敌方圆几达一丈,足比剑神的八尺剑芒,宁不凡单以智剑抗敌,非败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与都督拼斗呢?战况又是如何?”眼见女儿满面殷切,众参谋也是连使眼色,伍定远自也不便说客气话了。他将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准、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风的路子。可我伍定远没别的长处,就只目光比别人稍准些、气力比别人稍大些……说起拳头嘛……”

喀喀两声轻响,伍定远铁拳紧握,但见一股紫光慑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腹而至胸前、背後,终於披覆全身,宛若无形盔甲。在女儿的欢呼声中,听他淡淡说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与我动手,三百招内必然负伤。大家若不想见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远从来谦逊,虽只用了“稍准”、“稍快”这几字,却已点明了他的自信。看秦仲海再准、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龙”的龙眙神骨,却也要甘拜下风。

大都督说完一席话,全身紫光终於消褪了,想来他的“披罗紫气”功力已达巅峰,当世无人可敌,一时间彩声四起,士气大振,岑焱更已叫嚣宣战:“都督,乾脆把那厮引进京吧!他想刺杀皇上,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抓贼,将他剁成肉酱肉泥,一次结果这场大战!”

怒王神出鬼没,岑焱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正口沫横飞间,忽然背後给人拍了一下,只吓得岑焱飞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头去看,背後却没有魔王,却是巩志来了。听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还未曾用膳,你可否带姐过去,为老爷端些素斋回来。”翠杉甚是机灵,自知下头的话听不得,忙道:“姐,咱们去替老爷准备饭食。”难得可以孝敬爹爹,华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却不想走,奈何翠杉姊姊的手颇有勇力,竟将他拖著走了。

眼看妇孺远走,巩志回顾众将,沈声道:“记得了,都督武功再高。尔等也不可轻敌,尤其千万牢牢记住,怒王不可激!无论是谁,若向他狂言挑衅。他必然应允所请。

届时他真要不顾一切闯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乱!“

行军打仗,一忌骄兵轻敌,二忌气馁胆丧,岑焱两个毛病全犯上了,难免惹人白眼。他苦笑两声,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家伙既然打不过大都督,咱们又何必伯他?”

伍定远微微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想在招式上胜过他,不难。想打得他重伤吐血,也不难,可想要出手杀死他……”他叹了口气,道:“恐怕无人可以办到。”

众参谋久随都督出征,只见过秦仲海频施诡计,屡屡心战,却不曾听过这等怪事。

高炯讶道:“没人杀得死他?这……莫非连您也不行么?”伍定远叹道:“别说我了。

便算有宁不凡相助,我们也只能打退他,却没把握杀他。“

众人更惊讶了,看大都督这话前後矛盾,单一个伍定远便足以击败秦仲海,若有宁不凡援手,随时能将之击毙,怎反而碍手碍脚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请恕末将鲁钝,您可否解释一番?”

伍定远叹道:“你们也许不知道,秦仲海在武学上属於心宗。”武林中有人走外家,有人练内功,却没听过这个“心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睁大了眼,伍定远解释道:“心宗指得便是人的信念,因信而成,故能远超凡俗。”众人讶道:“信念?这与打斗有何干系么?”

伍定远沈吟半响,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见远处佛殿梁柱高耸,甚见雄伟,便道:“来,你们瞧那佛殿大梁,离地少说三丈,寻常人没练过轻功,怎也跳不上去。可要有个人天性的不服输,他日也思、夜也想,就是梦想能一举跃上。於是这人早也跳、晚也跳,慢慢把心念合一,化作了志气,志气凝合,成了一种信仰。只要他的心念够坚毅,到得濒死前的一刻,上苍终会垂怜他,让他一举飞上青天,一次扑过高梁。”

众人听得“心宗”原是如此道理,无不大为骇然。伍定远又道:“人定胜天,因坚信而非凡,这就是秦仲海的练功法门,号称”即心明了、自信而自在“,似他这般练武路子,一旦性命濒危,心里生出死念,那神力之猛,气势之强,直可说是天下无双。”

岑焱惊道:“天下无双?难不成比您的气力还大?”伍定远摇头道:“巩志打过潼关之战,你们不妨问问他。”

巩志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眼见众人一齐转头来望,只得依实道:“那年秦仲海为了抢救同伴,身陷潼关之中,浑身浴血,性命垂危。结果我亲眼见到,他身上明明缚著百来条钢索,却拉著八百名军士倒退行走。跟著以单臂之力推倒千斤铁门,便这样直闯而出。”

人身潜力无穷,一旦遇上性命危急、生死交关,往往能爆发神通,做到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没想竟有人以之为武功根基,创出了“心宗”之法。

高炯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潼关之战如此惨烈,以前为何没人告诉咱们?”巩志叹了口气,道:“该役中数十名武林高手不战而逃,战後羞愧无地,解甲归田,从此不敢再上战场。那宋通明便是其中之一。大夥儿给人家留点面子,就别外传出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满心惊骇,要知潼关铁门上头有道火焚痕迹,自左而右,烧过大门十数尺,本以为是走水失火,谁晓得其中竟有这段秘辛?也难怪大都督要隐瞒不说了,否则战士们来日心存恐惧,沙场上未战先怯,却要如何与强敌周旋?

岑焱颤声道:“老天爷……这家伙是……是打不死的么?”伍定远摇头道:“世上没有打不死的人,却有”不死心“的人。当年秦仲海以残废之躯,却爬上了万仞高峰,也是因为这个”不死心“。”

众人惊诧无语,高炯则是摇头苦笑,方知自己以管窥天,终究不知全貌。他怔怔思索“火贪刀”的来历,忽道:“都督,我曾听说”九州剑王“自断琵琶骨,莫非也是为了这个心宗么?”

伍定远颔首道:“正是如此。”火贪刀“不怕身子残,却怕志气废,昔年剑王曾与天山傅人对决,他自知凡人再怎么锻造体魄,终究不能与这”真龙之体“相抗,索性便自坏琵琶骨,置死地而後生,便给他走通了”心宗“这一条路了。”

一个人琵琶骨断裂,便再也使不出气力,形同残废。没想这火贪刀如此邪门,竟能从鬼门关里学功夫,当真是不入棺材不发威了。岑焱越想越怕,忙道:“都督,那厮武功如此古怪,咱们来日若遇上了他,该当如何?”

伍定远摇头道:“与他动手,切莫轻谈生死,更不可激怒他,此其一也。其二,设法拖垮他的气力,在招式上压过他,有机会就生擒,若无机会,那便尽量预备陷阱暗器,设法弄伤他,等他血流过多,体力不继,便会自行离去了。”岑焱苦笑道:“万一……万一他不走,那……那咱们……”伍定远道:“真到万不得巳时,你们千万记住,定得一刀戳入他的心口,让他当场咽气死亡。千万别让他死撑著。”众人牙关微颤,自知武艺有限,见到怒王便没魂了,这刀哪里戳得中?不由慌道:“要是……要是咱们那刀戳歪了呢?”

伍定远摇头道:“那就逃吧。要是让他吊住了一口残气,身临绝境,化为死志,便如垂死猛兽反扑,最是凶险不过。”

众参谋面上变色,过去他们之所以忌惮秦仲海,纯是因为他善於智计撩拨,时时煽动百姓暴乱,却没想此人武功之高,竟也足与大都督匹敌。如此看来,秦仲海只消抱定一死决心,时时能行剌皇上。岑焱发起抖来,颤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这老子要是冲进北京,非给他杀个几千人不可……快、决,咱们快戒严吧。别让他谋害皇上了……”

下属益发骇然,已有自乱阵脚之势,伍定远责备道:“你们别慌,我不是才说过么?这北京里有人镇得住秦仲海。没到最後关头,他不会闯进来的。”

先前房总管屡次出言相激,大都督便曾出言推搪,言道京城里有个神秘人物,足以镇住秦仲海,逼得他不敢入京决战。当时众人全以为那神秘人便是伍定远自己,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

众将同声慌问:“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问,此事不能说。”大都督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众参谋想起皇上的安危,却要如何放心得下?纷纷慌道:“都督,非是我等不信您的言语,可那厮举止太过无常,万一他真已不顾一切,直闯京城而来,咱们却该如何抵御?”

属下们苦苦相劝,伍定远却仍一口咬定,说道:“别伯,纵使他真的发狂了,他也不会行刺皇上,为此无益之事。”皇帝性命,岂同平常?高炯虽不想顶撞上司,仍不免啧地一声:“都督啊!非是属下杞人忧天,方今东宫无太子,皇上要是驾崩了,那这朝廷……”

高炯所言合情人理,此时八世子尚未议定,国家并无王储,今圣倘要了个万一,天下军马便如无头苍蝇。天大的好处在前,以秦仲海的赌徒性子,定然下手来玩这一面,怎能不加防备?

大都督秉性随和,日常事情少有主见,可一旦相信了什么?必然生出成见,外人绝难改变。耳听下属没住口地劝,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焦胜还守在棚外,便将之召来,吩咐道:“守住左右,别让闲杂人等过来。”

眼见焦胜出棚去了,众人心下一凛,料知上司一会儿所言必属机密,绝不容外人探听。

一片寂静之中,此时棚内全是军中将士,华妹,阿秀,翠杉等人尚未回来,自也不怕机密外传。众将屏气凝神,伍定远也压低了嗓子,道:“你们谁来告诉我,怒苍山是为何创立的?”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照朝廷所言,怒匪开山立寨,一为据地称王,二欲残民以逞,以遂其兽性私心。只是此刻商论密局,自不能拿这套官样文章照本宣科。燕烽沈吟半晌,低声道:“据我所知,秦仲海与朝廷仇深似海,他之所以造反,便是要杀死皇帝,血刃大仇。”

伍定远摇头道:“谬之极矣。什么血刃大仇?他和皇上有什么仇?他的爹娘是皇上杀得么?他的腿是皇上断得么?”一连串的题目开下,众人竟尔回答不出。燕烽讶道:“如此说来,秦仲海之所以造反,并非是为了私仇?”伍定远叹道:“说私仇、道公愤,岂不言重了?你们也许不晓得,秦家并非一般人家,他们曾有恩於咱们皇上,情义之深,永矢弗轩。”

此言一出,非只燕烽吃了一惊,余人也是满心骇然,巩志则是叹了口气。眼见众人都有不信之意,伍定远悠悠地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怒苍山是谁创立的?”

众人尚未答话,巩志便道:“是秦霸先。”此言一出,高炯啊了一声,霎时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情深义重,永矢弗轩。”

高炯频频称是,燕烽却仍一头雾水,忙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创立怒苍,不就是为了反对前朝权臣江充么?这和咱们皇上有啥千系啊?”伍定远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倒果为因了。怒苍建寨,江充掌权,全是为了同一件事。”

燕烽讶道:“同一件事?这……属下不懂。”伍定远叹道:“江充权倾朝野,是异常。怒苍建寨,也是异常。这一切异象之所以生出,全是为了前朝皇帝的一个心结。”

众人全都懂了,同声道:“您说得是咱们万岁爷!”

万岁爷三字说出,棚外恰有官员眷属路过,自是吓了一跳。伍定远微微苦笑,左右瞧了瞧,见得棚外已无行人,方才道:“其实景泰皇帝并不是暴君,他励精图治,雅擅文学,算是难得的好皇帝,可惜做人哪,就是不能有私心,一有私心,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拿起酒瓶,咕噜噜地喝完,幽幽叹道:“为了这个私心,他不敢大公於天下,朝廷里更是派中有派、党中有党,可他还是睡不安枕,弄到最後,他连自家大巨也信不过了,他只相信自己,终至於兵败如山倒,抑郁而终……”

回思前朝旧事,众将莫不暗暗感慨、看景泰朝三足鼎立,大臣时而拉帮结党,时而揣测上意,却原来一切乱象起源,全是因为景泰皇帝自己的私心。

岑焱破口痛骂:“如此昏君,合当该亡!看咱们正统朝无党无派、上下一心,哪里是景泰朝能比的?”正得意间,却见上司斜过眼来,嘴角微微上扬,岑焱见得老板的冷眼,不由咦了一声,还待要说,却给巩志拉到一旁了。

岑焱不敢再问了,燕烽却也听懂了道理,原来秦霸先之所以造反,却是为了让当今皇帝复辟。当下压低了嗓子,细声道:“都督,照此说来,这秦霸先也该算是皇上的忠臣了?”

伍定远深深叹了口气,道:“岂止忠臣而已?没有秦霸先,就没有正统朝。当年他为了与景泰皇帝周旋,闹得满门抄斩,他自己则背上千古駡名,成了百姓口中的反贼,至今尚且不得平反。”燕烽骇然道:“这么惨,我……我怎没听人提起过?”

伍定远微微苦笑:“谁想提?谁能提?你且想想,秦霸先虽说有恩於皇上,可朝廷能公然感念他的事功么?消息要是传扬出去,你以为百姓心里会怎么想?”

燕烽喃喃地道:“他们会觉得朝廷亏待了怒苍。”

伍定远低声道:“正是如此。自古君王薄恩寡义,翻脸如翻书,百姓们要是得知此事,定会以为皇上是个残忍君主。那怒苍坐稳了造反口实,每日里还能不洋洋洒洒、大作文章么?”

听得燕烽叹气不已,岑焱却道:“不对啊……咱们朝廷不提秦霸先,可怒苍怎也不提他的名字?他们的寨主既是皇上恩人,该当大肆宣扬才是啊!怎会绝口不提呢?”伍定远苦笑道:“你还是嫩啊。你且想想,秦霸先精忠报国,为天下死、为百姓死,一辈子不忘武英君恩。可秦仲海却向咱们皇上宣战,百姓们若是得知此事,他们会作何感想?”

岑焱心下一凛,却也看懂了道理。桑仲海誓言击溃正统朝,这正统皇帝却不是什么杀父仇人,而是他父亲终身维护的正统之君。依此观之,秦仲海已经背叛了乃父志向。

他若借父之名指骂皇帝,朝廷自也可以讥笑他不忠不孝,让他成为百姓口里的不肖子。

秦霸先不宜平反,也不该平反,只消怒匪乱事一日不平,朝廷便不会宣扬他的事功,同样的道理,秦仲海便算再狂妄十倍,也不敢标榜他父亲的事迹。说来秦霸先便如一刀之两刃,杀敌不足八千,自伤倒有一万,既然谁都讨不了好处,双方索性三缄其口,对秦霸先的往事绝口不提,任其烟没於九泉之下。

点点碧血丹心,如泣如诉,说尽了忠臣义士的苦难,可怜秦霸先粉身碎骨,临到头来,却是儿子不孝、君王不义,至今身死数十载,依旧不见天日。魂若有灵,却要他九泉下如何瞑目?

听得这段秘辛,众将满心不忍,虽说秦霸先是大敌之父,却也忍不住为他叹息。高炯叹道:“也难怪秦仲海不敢来刺杀皇上了,他若为此无耻之事,来日要如何面对父亲於地下?”

话声未毕,伍定远却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错了,秦仲海天生反骨,绝不在乎父亲是否见怪。他之所以不愿行剌阜帝,是担忧山寨分裂。”

想起陆弧瞻、青衣秀士等人的事迹,众将心下了然,均知这几位元老都是秦霸先的旧部,想来不管情势如何为难,他们也不愿背叛老寨主的遗志。秦仲海若真执意刺杀皇上,山寨便要为之内哄。

棚里风声潇潇,一片肃静。众人听懂了道理,各自审度局面,高炯怱道:“都督,皇上可曾想过……要与秦仲海和解么?”

此言一出,众皆凛然,秦霸先与正统皇帝渊源极深,看在这位“征西大都督”的面子上,这场十年大战根本不该开打,双方只消各让一步,便能为天下消弭兵灾。众将心中惴惴,无不眼望大都督,伍定远环顾众将,轻轻叹道:“也罢,我今日索性把话一次讲开。打从皇上归政的第一日,招安就没有停过。”

乍闻此间秘辛,众人莫不震动,方知朝廷与怒苍之间打得如火如茶,实则私下早已遣使和谈。高炯吞了口唾沫,道:“都督,皇上他……他开出了什么条件?”伍定远叹了口气,道:“万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压根儿不想杀死秦仲海。他曾对我金口允诺,只消秦仲海答应招安,他非但要把”武德侯“的爵号赐还给他,远要拨给他十万兵马,让他坐镇山海关,永为我朝之左柱国。”

伍定远是右柱国,身拥爵号,若能让秦仲海接下左柱国,二虎并力後,这正统朝岂止固若金汤而已?怕还能北吞鞑靼,西灭瓦剌,为中原开拓千里疆界,耳听皇帝招安条件如此优渥,众将满心称羡,忙道:“他……他答应了么?”

伍定远苦笑道:“他要答应了。咱们还犯得著奔波么?”天大的美差掉下来,秦仲海居然弃若蔽履?众人骇然道:“连这个也不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啊……”伍定远微微苦笑:“他想超越他的父亲……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众人微微一凛,看秦霸先是反贼,秦仲海若要超越他,那又是什么局面?一片惶然间,众参谋啊了一声,纷纷发起抖来了。

岑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他……他想称帝……”

众人越想越觉得道理,秦仲海若非想当皇帝,怎会把天大的好处望外推?众参谋越想越慌,自是议论纷纷,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一齐低下头去,嘴角浮起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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