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想过很多种情形。
比如盛衍因为被重视他至极的许家长辈强制要求分手,而闹了整整一夜,只剩下疲劳和疲惫。
比如盛衍因为性格过于骄纵任性,而一怒之下为了秦子规弃赛。
再比如盛衍因为过于愤怒,而控制不住他那种热血又冲动的性格,来和自己对峙争吵。
每一种情形薛奕都想好了应对的方式,可是唯独没有想到盛衍会这么平静正常又冷淡的出现,而且还会懒洋洋地笑道“我男朋友什么都很厉害,我随便拿个冠军就好”。
好像自己那些龌龊肮脏的算计,于盛衍来说,不过就是一粒小小的灰尘,他轻轻掸一掸,就掸掉了。
薛奕没想明白,怎么会是这样。
旁边的队友看他似乎吃了亏的样子,自以为义气地上前勾住他的肩膀,朝盛衍笑得有些油腻下流:“诶,听说你对象是个男的,是不是很爽啊?”
平时秦子规一逗就羞得炸毛的盛衍,淡定地做完登记,然后抬头看向他们,说:“是挺爽的,毕竟我男朋友比你高,比你瘦,比你帅,腿比你长,腰比你细,脑子还比你好,换谁找个这种对象,应该都挺爽的吧。”
说完,拎起一旁的装备就走进了运动场,剩下又矮又胖脑子又不好的油腻男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卧槽,他骂我?!”
薛奕听着盛衍对秦子规话里话外的维护只是垂下了眼睑:“走吧,先准备比赛,别跟他计较。”
而盛衍说归说,但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一整晚的担惊受怕和心理压力还是让盛衍的状态没那么好。
李教练看着一堆人高马大的运动员中间单薄得跟个青竹子一样的盛衍就着急:“盛衍,我刚听市队那个薛奕跟你说什么事,没什么问题吧?机会难得,这很有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比赛机会了,你得珍惜啊。”
盛衍慢条斯理吃完队里发的早餐,揩着手指,懒洋洋道:“教练,你放心吧,我心理素质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比赛就是比赛,我不可能被其他事情影响。”
这不仅仅是他信任秦子规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梦想,他自己的机会,他不会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影响本该属于他的战场,他格局还没那么小。
尤其是他戴上消音耳罩,握着枪,站上赛场,对准靶子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就只有他的目标。
以前教练就夸他,说他心思干净,赤子之心,所以心无旁骛,比别人都更专注。
因此即使胃部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但他还是以稳定的发挥拿下了资格赛的第二名,和市一队的正式队员李俊成的分数咬得极紧,更是直接压过了之前一起训练的市一队预备队员。
反而是薛奕发挥远远不如平时,甚至连吴山都不如,只堪堪拿到第八名,勉强挤进了决赛席位最后一个名额。
资格赛一结束,李教练就冲上来一把抱住盛衍,夸个不停:“哎呀,好样的,不错,继续保持,没白瞎我求了总教练那么久,好好休息,准备决赛,胜利就在眼前,市队的我们也不怕!”
他这话一出,市二队的教练脸瞬间更黑了,本来看着两个自己寄予厚望的选手被区队一个插队生比过去,就够没面子了,其中一个还差点进不了决赛。
他直接脸一沉:“薛奕,你给我过来!”
薛奕自己也知道自己发挥实在失常,低着头跟着教练走到了一边。
教练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怒其不争:“薛奕,你怎么回事,比赛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看靶子老是看旁边的选手干嘛?!我说过了,射击他不是对抗运动,不管对手怎么样,都影响不了你自己的成绩,所以不要去在意对手怎么样,只管打好自己的成绩就行,你怎么就不听呢!”
薛奕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可是他的实力就在那儿,他就是没有足够的天赋,无论他多努力,他就是比不过对手,这是老天爷对他不公平,他又能怎么办。
他一不说话,教练就更气了:“都是一个区队出来的,你怎么就不能和盛衍好好学学呢!你再进不了市一队,这条路你就走到头了,你明不明白?!你是能回去高考,还是家里有钱出国留学,还是可以回去继承家产?都不能的话,你就好好给我比!争点气,行不行!”
教练本意只是用压力激发薛奕的动力,可是一字一句落在薛奕耳里,句句都是他的痛处。
他就是比不过盛衍,天赋比不过,家境比不过,心态比不过,甚至连善良都比不过。
盛衍就是哪儿哪儿都好,所以他才会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对这个总是笑着对他施以善意的少年动了心。
可是这样的好又实在没办法不让人嫉妒。
盛衍到底凭什么都有。
薛奕听完教练的训斥,微握着拳,向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盛衍下了场后才觉得胃有些疼,应付完李教练的欣喜若狂,就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俯着身,捧着热水杯,缓着劲,听见动静,抬起头,就看见薛奕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阿衍,是不是胃又疼了。”
薛奕问得像是很关切。
盛衍一口气把热水喝完:“有话直说。”
薛奕知道他对自己有防备,直接低声问:“秦子规和阿姨都没来看你比赛。”
资格赛的时候,观众席上确实没有他们的身影。
盛衍没否认,低头摆弄手机:“可能是路上堵了。”
“阿衍,你还要自欺欺人吗。”薛奕直接把手机拿出来,“我刚才才看到比赛的时候付赟发过来的消息,他说秦子规他爸找到学校去了,学校正好也打算退学处理,秦子规这次肯定会跟着他爸去国外的。”
“嗯,那就去国外呗,虽然我成绩可能考不上他去的国外学校,但我妈应该捐得起楼。”盛衍说得那么稀松平常,让薛奕一时竟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薛奕就只能道:“阿衍,你就这么确定你和秦子规不会分开吗?”
“嗯,我确定,因为他说什么我都信。”盛衍抬头看向薛奕,答得很认真。
薛奕觉得眼睛疼:“阿衍,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他,人都是会为了自己考虑的,你不明白吗?”
盛衍点点头:“我明白,但我会这么信他,就是因为他从来不会说你说的这句话。”
薛奕握紧拳头:“那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选择的时候。”
秦子规没有遇到过选择的时候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盛衍突然低头笑了,然后站起身,往外走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像是已经觉得薛奕没救透了,连一句争吵都觉得浪费。
比恶语相向更伤人的就是直接的漠视。
那一瞬间,薛奕不知道自己是想挽救什么,还是像说服盛衍,又或者说服他自己,直接喊道:“盛衍!秦子规肯定会跟他爸走的,他不可能冒着被退学的风险留在这里寄人篱下,他去国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他甚至可以重新找个男朋友,合法领证,你对他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他会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对他好,是他之前唯一的选择而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肯定会走的。”
“对,他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对他好而已!”盛衍可以听一万种别人讥讽自己的话,但他听不得别人这么贬低秦子规,他转过身,看向薛奕,“但起码我对他好,他就会对我好,但我对你好呢?薛奕,到底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对他指指点点,你问问你自己,你配吗!”
盛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薛奕就知道他们之间最后的体面也已经荡然无存。
他看着盛衍明显压制着怒意的表情,想着教练之前说的话,像是在一瞬间做出某种决定一样,抬起头,说道:“对,我不配,我当时就是故意买酒给我爸喝的,又故意让人去找你的,还有激怒我爸的话,我们当时站的位置,我拉你的动作,全部都是故意的,甚至就连昨天发的照片也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让你赢,我就是看不看不惯你一副仗着比别人命好,就轻而易举拥有别人想拥有的一切的样子。”
“但是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就像你不能拿秦子规怎么样一样。他今天肯定会走,你也迟早会明白,因为你对他好才喜欢你的人,永远都会在你和其他选择之间,选择对他更有利的那一条路。我是这样,秦子规也是这样,只有你这种天真单纯的大少爷,才会觉得感情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生活在烂泥是什么感觉!”
薛奕彻底撕破伪装的那一刻,盛衍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耻又这么理直气壮地去为自己的罪行正名。
他攥紧拳头,恨不得直接一拳砸上去,可是当他看见薛奕眼里的那种痛苦挣扎和不得不为之的决绝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薛奕的目的。
然后在那一刻,他彻彻底底觉得眼前的人可笑到有点可悲。
薛奕真的以为激怒他,让他冲动打架,违反赛事规定,自己就可以赢了吗。
盛衍松开拳头:“薛奕,你知道为什么你在射击上永远比不过我吗,因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做好自己的就行。或许你说得对,秦子规今天会走,秦子规会选择更好的路,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今天站在这里,就只是我站在这里而已,我问心无愧做到最好,其他人的选择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要不信,我今天就证明给你看。”
盛衍按下手机屏幕上红色的按键,重新塞回衣兜,推开了休息室的门,往决赛登记点走去。
距离开幕式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距离资格赛结束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观众席上依然没有秦子规和许轻容的身影。
盛衍检查完所有装备,站在二号位的时候,看着其他家属远远地给选手们加油助威,戴好消音耳罩,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要证明给薛奕看,做人和射击一样,最重要的就是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
而薛奕也站上了八号位,他要赢盛衍,不然他的一切选择都失去了意义。
第一组五发子弹,轮流打出。
市队选手李俊成,五发五中,排名第一。
薛奕似乎终于找回状态,五发四中,和另一个市二队选手,并列第二。
盛衍却在射击出去的那一刻,因为腹部陡然的剧烈抽搐,五发中三,和其他四位选手一起并列最后。
第一组成绩出来的时候,李教练着急得直接跺脚,吴山也忍不住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薛奕则松了口气,果然,盛衍还是被影响了,只要继续保持这个状态,他一定可以第二。
只有盛衍自己仿佛一个没事人一样,果断沉稳地跟上了第二轮射击。
原本前三名的选手全部五枪中四,盛衍依旧只有五枪中三。
两轮下来,第一9分,第二第三都是8分,盛衍才6分。
李教练已经彻底着急了,薛奕也隔着队伍,远远地看了盛衍一眼,像是在告诉他,你错了,你要失败了,你终究还是受到影响了。
然而两组击发,已经让盛衍适应了胃疼状态下的节奏,于是在第三轮,一号位再一次打出4分的情况下,他果断速射,跟上4分。
第四轮,一号位失误只得3分,盛衍没有表情,抬手速击,五发全中。
而随着盛衍在前面先拿到4分和5分,最后一个射击的薛奕明显受到干扰,只拿下一轮4分,一轮3分。
前四组速射结束后,第一依旧是李俊成,16分,第二却已经变成了最开始倒数第一的盛衍,另一个市二队的队员以及薛奕,都以15分的成绩和他并列。
本身就是侥幸进入决赛的吴山则直接末位被淘汰。
这样的成绩似乎才是合理的成绩,可是这对于薛奕来说和倒数第一没有什么区别。
他必须反超盛衍。
薛奕低头深呼吸了一口气,然而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秦子规出现了,不仅秦子规出现了,盛衍的妈妈,姥姥,姥爷,秦子规的小姨,小姨夫,实外的黄书良,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学生一起出现了,瞬间就乌泱泱地挤满了对面的看台。
甚至还拉了两个红色的大横幅,一个写着“盛衍盛衍,实外之光,人帅腿长,母校荣光”,一个写着“我是一个神枪手,一枪一个小朋友,你要问我是哪个,南雾实外最帅的”。
他们脸上都带着最灿烂最热烈最欢喜的笑意,像是恨不得直接吸引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然而盛衍依旧无动于衷,冷静无比地,抬手,瞄准,4秒内五发速射,击中四发,再得4分。
反倒是薛奕乱了心神,只中3分,掉到第四。
总共还剩六人。
第六轮,名次不变,剩五人。
第七轮,名次不变,剩四人。
第八轮,最终决出前三的时候,一号位李俊成依旧发挥稳定,直接4分,以总分32分,保持第一,三号位的市二队成员也是4分,以31分的成绩保持第二。
然而一直发挥稳定的盛衍却突然连脱两靶,只得3分,和最后时段潜力爆发拿下4分的薛奕以30分的成绩打平。
对射击一窍不通的黄书良连忙着急地一拍大腿:“哎呀哎呀,怎么回事呀,在车上看直播的时候,盛衍表现还好好的呢,怎么我们一来就要被淘汰了呢,是不是横幅做得不好呀。”
苟悠连忙呸呸呸:“黄主任,你可别乱说,盛衍还没淘汰呢,他不是和另一个人成绩一样吗?”
林缱也不太懂射击,只能问:“那怎么办啊。”
秦子规远远看着场地里即使失误依旧冷静从容的盛衍,和即使超常发挥也紧张得一个劲深呼吸的薛奕,淡淡吐出四个字:“同分决赛。”
所谓同分决赛,就是在末位淘汰制的赛制里,如果遇到最低者分数相同,就进行加赛,分数高者胜,低者淘汰,是真正地1V1对决,还是在生死关头的1V1对决。
盛衍如果失去第三,特招资格再无希望,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薛奕如果失去第三,就彻底失去了进入市一队的机会。
像是宿命一样,他们终究还是站上了这个位置。
陈逾白紧张地问道:“老秦,你说盛衍到底能不能干过这个市队的啊,要是干不过怎么办啊,干不过他是不是就去不了中公大了啊,卧槽,都走到第四了啊,就倒在这也太可惜了吧,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仅是陈逾白,几乎所有人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秦子规却答得非常笃定:“盛衍会赢的,因为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位置。”
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位置,如果盛衍没有来的话,我已经是第三了,我不能输给他。
薛奕这样想着的时候,手上已经开出了五枪。
五枪四中。
很好的成绩,最起码可以打平,至少不会输。
因为在这个级别的赛事里,最开始8秒一组的速射还好,等到现在已经是4秒一组,就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在这种程度的压力之下还能完美发挥出五发五中。
所有人都替盛衍捏了一把汗。
在他们心里,最好的结果是再加赛一轮,最坏的结果是当场出局。
薛奕也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他总算可以赢过盛衍了。
然而盛衍只是一手插兜,一手举起了枪,没有去看薛奕紧张焦急期盼等待的目光,也没有去看观众席上殷殷的希望,只看着眼前的靶心,然后按下了板机。
砰,砰,砰,砰,砰。
五发五中。
完美碾压。
短暂的死寂。
而后全场骤然爆发。
整个场馆掌声如瞬时雷暴起,薛奕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睁大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对手也都忍不住朝这个他们并不熟悉的少年投来了震惊与探究的目光。
而所有掌声视线聚焦中心的少年似乎并不为所动,他只是依旧看着他的目标,一次次按下扳机。
五发五中,追平第一。
五发四中,同分决赛。
五发五中,决赛胜出。
几乎只是在瞬时之间,他就完成了从所有人以为的即将淘汰的角色,到天才级别冠军的戏剧般的转化。
然而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赛场之上,从容淡定,不卑不亢,如同青竹一样,醒目得体,却又丝毫不掩饰骨子里的傲慢张扬。
那就是秦子规这一生见过的最好的少年。
那是那些生于尘埃泥泞之下的人,怎么努力挣扎,都拉不下泥潭的存在。
因为他本就生于爱意之中,长于骄阳之下,也终将去往鲜花烂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庆祝盛小衍夺冠!发188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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