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外的人开门的同一时间,钢锥离开了岳冬的手。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开门,岳冬和巴德同时喊出了声。
如果听到他们的提醒再闪躲,那肯定就晚了。门外的人在两人还没出声时就采取了行动,身体一偏躲过了飞来的锐器,化解了险情。
这枚锋利的小东西飞出了门,钉在舱门对面的木制隔断上。门外的人伸手把它拔了下来,拿着走进了船舱,笑着说:“怎么?你们这些旱鸭子想和我们海军火拼?”
岳冬跳下了床,一步跨到对方身边,扶住对方肩膀,后怕地说:“幸好你反应快,凯奇,幸好。没弄伤你真是太好了,我以后再也不在船舱里这样玩了。”
光荣号见习军官凯奇把钢锥还给岳冬,笑着说:“想弄伤海军军官,靠这种小玩具可不行。”
“好,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岳冬也笑着重新躺回了床上。
巴德和凯奇打了招呼后,问了一句:“你不用执勤了?”
“下锚换班,现在轮到我休息。”凯奇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躺回了巴德下面的铺位。
这个房间一共四个床位,除了岳冬、巴德和安德烈三个陆军准尉外,还住了一位海军见习军官。
不过海军的见习军官和岳冬这种陆军见习军官完全不是一回事,凯奇远比三位室友资深的多。
岳冬、巴德和安德烈还是刚离开军校的新手,而凯奇十二岁就在光荣号上当见习军官,已经在船上度过了八年。同样资历的陆军军官早就升到了中尉,可凯奇还只是船上的十一名见习军官之一。
这是因为海军和陆军的军官系统根本是两套体系,并不对应。
对比联盟陆军军衔体系森严的阶梯结构,联盟海军的军衔体系非常扁平。一艘船上的军官阶层只有三级:船长[captain]、副官[lieutenant]和军官候补生[midshipman]。
其中正式军官只有船长和副官,军官候补生和岳冬这些陆军准尉一样,高于水手和士兵,但是低于正式军官。
在陆军,captain和lieutenant都只是尉官,前者是尉官第三级,后者是尉官第二级,这两个级别的军官最多指挥一支八十人的百人队。
但是在海军中,captain是船长,是一艘战船的最高权威。lieutenant是船长的副官,一人之下,其余所有人之上。
船长能指挥的力量视船而定,光荣号拥有三十门火炮,满载船员五百多人,她的船长放到陆军里至少是一名上校。
而贼鸥号上那位胖子船长也是captain,贼鸥号只有区区二十几名水手,胖子船长放到陆军里连个准尉都算不上。
可是在海军看来,光荣号的船长和贼鸥号的船长理论上同属于船长阶级,谁也不需要向谁先敬礼。
正因为这种巨大的差异性,所以维内塔陆海军干脆互相无视对方的军衔,大家各走各的路。像岳冬这种陆军准尉哪怕是见到海军将军也不需要敬礼,换到海军也同样如此。
想在维内塔海军当军官,首先要出身良好,其次要有人担保。有了这两样,才能上船成为军官候补生。之后就需要辛苦地熬资历,熬到海军总部批准他们成为准尉。至于什么时候能当船长?那得先有一艘没有船长的船。
凯奇军官生虽然资历比三个陆军准尉老很多,但他从不拿出老前辈的架子,个性非常随和,给岳冬三人讲了不少船上的知识。再加上四人年纪相仿,于是很快就稔熟起来,相处地非常愉快。
“对了,从这个锚地再出发,下次应该会在灯塔港休息一天,到时候你们也可以休息一下。”凯奇用枕头蒙住脑袋,没精打采地说。
“什么?”岳冬却一下子坐了起来:“下船?”
船上的生活就像在坐牢,还会晕船。可听到要下船,岳冬的语气中却并没有喜悦之情。
“对呀,下船休息,估计会停靠一天或是两天。”
“才刚出发两天就要靠岸休息?”巴德从上铺伸出了脑袋,不解地问:“我们难道不是要马不停蹄直奔塔尼里亚群岛吗?”
岳冬也打趣道:“我们几个旱鸭子还没叫苦,怎么倒是你们海军先要靠岸休息了?”
“你们这些住军官舱室的哪里苦了?”凯奇也睡不着了,哭笑不得地坐了起来:“而且还能吃到热食,这还算苦吗?”
“我们之前坐船从圭土城回维内塔的时候可是一天都没休息过。”
“你们坐的是什么船?”
“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船。”岳冬问住了,他回想着贼鸥号说:“叫贼鸥号,一艘不大的船,有三个桅杆。”
“我知道了,贼鸥号有多少人?”
“船员大概二十人,加上我们以后五十多人。”
“如果只有光荣号一艘船,光荣号也可以一次岸都不靠直奔群岛。大帆船可以这样,但桨帆船不行。”凯奇有气无力地又躺回了床上:“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等后面的船到齐,我去送海图的时候顺便领你去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割——
海军精心挑选的锚地被一座无名海岛遮蔽,舰队各船保持着安全距离,在这处天然避风港分散下锚。
一艘小船从光荣号上放到了水面,岳冬跟着凯奇从绳梯下到了小船上。
凯奇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海图和舰队接下来的目的地。
为了确保舰队的航线不被泄露,除了旗舰光荣号上的高级军官之外,其他船的船长都只能在每次重新集结时才能得到下一处锚地的位置。这样即使个别船只被捕获,敌人也不知道整支舰队的航线。
虽然复仇舰队目标庞大,但想在汪洋大海上准确地拦截这支舰队也没那么容易。
四名水手用力划着桨,伴随着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小船远离了光荣号,在起伏的海浪中滑向了另一艘桨帆战船“金狮”号。
在夕阳的余晖中,岳冬打量着眼前这艘桨帆战船。
金狮号不是纯粹的桨船,也不是纯粹的帆船,而是一种实用主义产物。桨也好,帆也好,我全都要。
相比于“肩宽膀大”的光荣号,为了布置更多的桨手,金狮号的船体更为狭长苗条。整艘船较为低矮,只有一层甲板,船艏船艉也只有一层船楼。
船体侧面没有炮门,只有密集的船桨。回忆起了好运号的布置,所以岳冬推测金狮号的火炮应该是顺着船身布置在了船艏和船艉。
“这艘船的干舷为什么这么低?”岳冬从身后拍了拍凯奇的肩膀,问道:“打仗的时候不吃亏吗?”
虽然仅有一次海战经历,但也让岳冬明白了一个道理:高打低,打傻x,海战船身越高的一方越有优势。正因为如此,战船的船楼才会越修越高,最后修得像一座甲板上的城堡。
光荣号不光干舷比金狮号高,还有三层船楼。金狮号的水手面对光荣号就等于在面对一座城墙,从金狮号攻击光荣号必须要仰攻,而光荣号却可以居高临下轻松对付金狮号。
“当然吃亏,所以现在新造的战船都是圆船,金狮号是十几年前造的旧船。”凯奇转过身,耐心地给岳冬解释道:“而且金狮号也有自己的优势,虽然接舷战吃亏,但也没到不能用的程度。金狮号可是非常灵活。”
“确实,帆船碰到没风的天气就只能干着急。”岳冬回想着自己经历的那场海战,开口说道。
“其实我觉得现在战船的设计太极端了,就好像那些最后连人带马都裹进铁板里的骑兵一样。”聊起了自己喜欢的话题,凯奇突然来了兴致,他指着光荣号和岳冬点评道:“光荣号看起来很威武,其实特别笨重。船楼太高,所以重心不稳,也不敢在船楼里布置太多火炮。而且船楼高还有一个缺点,迎风面大,转向困难……”
“可是船楼高,海战不是有优势吗?”岳冬弱弱地问了一句,这是他不懂的领域,所以他说话非常没有底气。
凯奇一拍大腿:“所以我才说极端,就像那些全身板甲的骑士。肉搏战肯定是盔甲越坚固越有优势,所以最后那些贵族把自己全身都裹进了铁板里。可是如果敌人再肉搏转而用火枪了呢?海战也一样,为了接舷战时有优势,结果船楼越修越高。光荣号就是走到极致的接舷战战船,可是如果敌人不接舷呢?”
“不打接舷战……要怎么打海战?”
从来不会不懂装懂,而是不懂就问,这是岳冬从安托尼奥身上学来的好习惯之一。冲撞战术逐渐没落后,近千年来海战的方式都是两艘船先互相靠近,水手们拿着弓弩火枪互射一顿,最后跳帮战一锤定音。岳冬也确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用火炮。”凯奇笃定地回答:“远距离直接击沉这些笨重的大船。”
岳冬扑哧一笑:“船上现在不是已经有火炮了吗?而且就凭火炮的准头,在颠簸的海面上,别说远距离,五十米外想打中其他船都费劲。”
“船上的火炮除了大口径短管炮就是旋转炮,都只能在近距离用。”凯奇急着解释道:“你想想看,用敏捷灵活的船载上长管炮,只在远距离射击不接舷。像光荣号这种大船追不上又打不到,就只能干挨打。可惜现在海军上头都是些老顽固,根本不思进取,他们就是喜欢光荣号这种威武气派的大船,拨款全用来造这种高楼圆船了!”
凯奇愤愤不平地捶了一拳大腿。
“海战我不了解,但陆地上有一场类似的战役。卡莱战役里,古帝国的步兵追不上帕拉提的骑兵,被弓箭消磨到士气崩溃,最后被重骑兵收割。”岳冬开玩笑说:“要是我将来当上军事督政官,我就把海军的军费全拿来给你造你想要的船。”
凯奇也被惹笑了,他微笑着说:“要是我将来当上军事督政官,就把你们陆军的军费也拿来给我们海军造船。”
岳冬哈哈大笑:“一言为定……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样有新想法的人。我不行,只会从你们身上学。”
凯奇连连摇头,摆手说道:“不不不,不是我想出来的。这些都是斯派尔船长的例论,我只是鹦鹉学舌……斯派尔船长就是金狮号的船长,你这次跟我来正好可以见见他。”
谈话间,小船划到了金狮号的船舷。船上抛下来绳梯,岳冬跟在凯奇后面登上了金狮号。
路上的聊天让他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但在登上这艘船之后,岳冬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到金狮号上是来干什么。
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凯奇说:“桨帆船隔两天就必须得靠岸一次,你到船上去看一眼就明白了。”
眼前金狮号的露天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露天甲板又被分成了两层,大致呈凸形。中间是上层高台,这里显然是海军的士兵,没有空间给他们躺着,他们只能相互依偎着休息。
两侧靠近船舷的甲板是凸形结构的下层,此处的甲板比中间的甲板要矮一米多,这是桨手坐的位置。这种结构让桨手的位置比中间的士兵低,这样不会阻挡士兵们使用远程武器。
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桨手被用铁链锁在船桨边上,每支桨由三四名桨手驱动。桨手们连活动的空间都没有,看起来和好运号上的奴隶桨手根本没有区别。
哪怕甲板是露天的,岳冬依然能嗅到一股臭味。挤满了人的金狮号,就像是一艘正在运送牲口的运输船,人就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动弹不得。在这艘船上,已经没有人的尊严可言。
让岳冬在这种地方,他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了。
“怎么这么多人?这艘船到底装了多少人?”岳冬震惊地问凯奇。
凯奇反问:“光荣号上有多少人?”
“大概两三百人?”岳冬也不太确定。
凯奇面无表情地说:“光荣号原本有五百多名船员,为了让你们住的舒服,现在加上你们也不到四百人。金狮号上的人和现在光荣号上的人差不多,一样是四百人左右。”
“这……这艘船比光荣号小那么多,居然装了四百人?这些人怎么忍受得了?”金狮号的船员生活环境之恶劣震惊了岳冬,光荣号不止尺寸比金狮号大,还有多层甲板。而金狮号上绝大多数人都挤在露天甲板上。
凯奇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海上生活的残酷,冷漠的说:“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水手。但就算是水手,在这种船上也撑不了几天,所以每隔两天就要上岸休息一下。桨帆船本质是浮在海面上的堡垒,自持力极差。我们这支舰队超过一半的战船都是这种桨帆船,对我们而言,夺取中转港口的重要性远大于消灭敌人的战船。”
“下雨怎么办?头顶连个遮着的东西都没有。”
“忍着。”
“那这些桨手呢?为什么要锁着他们?”
“他们都是罪犯,没有自由人愿意来当桨手。”凯奇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必要可怜他们,他们犯了罪才落到这种下场。而且仗打完之后还没死就能被赦免,总比死在牢里强吧?”
岳冬沉默了,他跟在凯奇后面在桨手的肢体间寻找着落脚的地方,朝着船艏楼走去,那里应该是这这艘船环境最好的地方,船长的住处。
突然一双手抱住了岳冬的小腿,一名似乎已经神志不清的桨手,声音含混地祈求:“发发善心,给我喝点水,求求您了。”
走在前面的凯奇一回头,看到有一名桨手抓着岳冬的腿,顿时勃然大怒:“放肆!你这罪犯想死吗?!”
说着,他拔出了自己的海军弯刀折返了回来,挡在他身前的桨手拼命的躲开他,给凯奇让了一条路出来。
周围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海军的士兵们从中间的高台上探出脑袋来观望,彼此间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来阻止。在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下,船上的人唯一没有哗变的原因就是军律。身为犯人的桨手袭击军官,凯奇可以斩杀他。
“别……”岳冬抬手阻止了提着弯刀来帮他解围的凯奇:“这人……我认识。”
凯奇愣在了原地。
岳冬看着桨手的脸,不敢确定地问了一句:“戈尔德,好运戈尔德,好运号的船长,是不是你?”
被雷顿用剑柄活活敲掉大半牙齿的戈尔德哆嗦着听到了“好运号的船长”这句话,顿时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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