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堡城外的古滕村]
[军团兵营,伯尔尼上校的办公室]
三次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洪亮有力的男中音传入屋内:“报告!”
“进。”
值日中尉得到许可,带着一名卫兵走进上校的办公室。伯尔尼上校的视线从书桌上的卷轴移向中尉,略一点头。
“长官。”中尉靴跟一碰,立正禀报:“营外有一位年轻先生求见,自称是您的朋友。”
伯尔尼上校随手翻了翻日历,确认今天没有约好的客人,皱眉问:“叫什么?”
“他不肯说。只说上次陪您喝酒是在埃斯特府邸的招待会。”
“哦……人在哪?”
“在岗亭等着呢。”
“请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值日中尉领着访客走进上校的办公室,旋即告退,顺便关上了门。办公室内只剩下上校和访客。
“您这的马厩可真够豪华。”温特斯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微笑着打破沉默:“居然还有暖炉,比我住的地方还舒适。”
伯尔尼上校摘掉眼镜和袖套,抬手邀请温特斯入座:“跟你们帕拉图不一样,蒙塔太冷了,又没什么骑兵编制,只有军官骑马。军官的坐骑都是宝贝,当然要好好照顾。”
温特斯拖着酸痒的左腿坐在书桌前:“等我回去,挑几匹好马给您送来。”
“算了,我养不起。”伯尔尼上校打量着温特斯,好奇地问:“脑门怎么紫了一大块?”
温特斯面不改色:“骑马不小心撞得。”
“拿冰块敷一下,淤痕能退的快一些。”伯尔尼上校前一刻还在随口说些关切的话,下一刻突然微微眯起眼睛,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温特斯用双手将夹在腋下的黑色木匣放在上校的书桌上:“钢堡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哪还用刻意找?”
“这是什么?”伯尔尼上校挑眉看向木匣。
温特斯打趣道:“贿赂。”
伯尔尼上校哈哈大笑,伸手打开木匣。
木匣中央,一把精美至极的簧轮短枪被黑色天鹅绒簇拥着,令人赏心悦目。
上校取出短铳,爱不释手地把玩,欣然问温特斯:“富勒家的?”
“当然!”温特斯自信回答:“富勒作坊最好的枪。”
“不错。”上校恋恋不舍地把短铳放回木匣,将木匣推回温特斯面前:“但是持枪入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温特斯一摊手:“您的部下已经检查过好几遍,只是枪,没装弹。我也被里里外外反复搜身,甚至连我的手杖都被拿走了。”
“是吗?”伯尔尼上校没有接话,他身体后仰靠上椅背,目光冷峻地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所以,你来找我,目的何在?”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寂。
温特斯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提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上校,我曾在另一位中校麾下服役。”
虽然温特斯并无十分把握,但他的语气却仿佛在说一桩确认过的事实:“杰士卡中校,约翰·杰士卡。”
伯尔尼上校猛地坐直身体,又缓缓后仰,轻哼一声,问:“他还活着?”
果然。温特斯默想:海外派遣军官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和交情。
“还活着,甚至已经回到帕拉图。只是……”温特斯沉默片刻:“只是杰士卡中校的另一只眼睛也失去了。”
伯尔尼上校也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他开口:“主对我们每个人都早有安排,至少他活着回家了。”
温特斯并不相信命中注定,但他很难把杰士卡中校的经历具体讲给伯尔尼上校听,只能默默点头。
又过了一会,伯尔尼上校神情疲倦地摆了摆手:“行了,小子,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但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因为你曾是独眼的部下就徇私枉法、破坏原则。所以你在开口之前……先好好想清楚。”
听到伯尔尼上校的话,温特斯彻底放下心来。
“军团”是蒙塔共和国安插在各自治州的直属武力,也是稽查走私、清剿盗匪以及镇压叛乱的主要执行者。
如果连军团都愿意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提供帮助——哪怕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特斯接下来的行动都能轻松许多。
“您与伍珀市长会面,是希望市政府能提供资金,招募无业劳工入营训练?”
“是又如何?”
“伍珀市长同意了吗?”
“还没给我答复。”
“您可以放心,他绝对不会同意。”温特斯语出惊人。
伯尔尼上校神色如常:“为什么?”
“钢堡的各位‘可敬’议员们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他们口中的骡工拿起武器、发动暴乱。您却建议他们允许无业者接受军事训练?这是让他们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如果是您,您会同意吗?”
伯尔尼上校眉头越皱越紧,一言不发。
温特斯话锋一转:“但是我可以帮助您说服伍珀市长,或者是塞尔维特市长。”
“哦?”伯尔尼上校冷笑。
“我不仅能帮您说服钢堡评议会,我还有更好的提议。”温特斯没有先说要求,反而主动提供帮助:“您希望招募无业者入训,是想给他们一个温饱,让他们不至于铤而走险。我说的没错?”
伯尔尼上校不置可否,示意温特斯继续讲。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问:“如果只是为了给无业者一块面包的话,何必拘泥于军事训练?”
温特斯·蒙塔涅并非经验丰富的行政官员,但他确实在铁峰郡做过一点微小的工作,积累下一点宝贵的成功经验。
“疏通运河、平整道路、修葺城防……如果军团愿意维持纪律,无业者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军事训练只作为一个名目就足够。”温特斯最后补充道:“当然,实在无事可做,接受几份运输契约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尔尼上校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壁橱,拿着一瓶蒸馏酒和两个方杯回来。上校给温特斯倒了四分之一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问:“你要什么?”
“我希望能运送一批货物去卢塞恩,以军团的名义。”温特斯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态度反而愈发谦卑。
卢塞恩是蒙塔共和国的边境城市,与帕拉图隔河相望。
“卢塞恩?”伯尔尼上校端起方杯,细细嗅着烈酒的焦香,疑惑地问:“钢堡去卢塞恩只能走陆路,翻山越岭,很麻烦。”
“铁器出口一直都走伍珀运河,那么蒙塔上议院必然会在伍珀运河以及下游水路层层把守。”温特斯诚实回答:“既然如此,不如‘舍近求远’,绕路去卢塞恩。”
当然,温特斯留了半句没说——卢塞恩也有水路,而且直达镜湖和新垦地行省。
“好一个‘舍近求远’。”伯尔尼上校抿了一口烈酒:“但卢塞恩一样要听号角堡的命令,把军械送到卢塞恩,你就能运出境?”
“这个您不必担心,阿尔帕德将军自有办法。”温特斯举杯致意。
“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小角色,但现在来看,似乎是我看走眼了——你才是这笔买卖的大人物。”
“上校,我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温特斯不卑不亢地回应:“但是在这次‘采购’,我可以全权做主。”
伯尔尼上校微微点头,喝净杯中烈酒后,看着温特斯,坦然问:“帮助你,我能得到什么?”
“钱。”温特斯毫不犹豫:“如果您想要的话。”
伯尔尼上校笑了一下:“我不需要钱。”
温特斯收敛笑意,表情逐渐变得庄严正式。他站起身,躬身行礼:“那么您可以得到我的感激,从今以后我都欠您一个人情。”
“赫尔维蒂人有一句老话:英雄的一句承诺比一阿塔黄金还要重。”伯尔尼上校也站起身,将酒杯递给温特斯,与温特斯碰杯,祝酒道:“年轻人,愿你的眼永远明亮,愿你的剑永远锋利。”
上校又将黑色木匣还给温特斯:“留下这支枪吧,你会比我更需要它。”
……
温特斯拜访伯尔尼上校的时候,安娜正在检查施米德家族的“账簿”。
施米德家族的账簿被老施米德存放在一个纯铁的柜子里,柜子里还有地契、房契、锻炉所有证明等重要文件。
铁柜外面足足挂着五把大锁,钥匙由老施米德随身带着。铁柜本身则被放在老施米德床边,老头每晚都要检查一遍,确认每样东西都好好躺在应该在的位置才肯睡觉。
饶是卡洛·艾德先生手眼通天,也弄不来老施米德家的账簿。
所以他直接收买了给老施米德记账的人。
……
小几一侧,戴着面纱的安娜不断提出问题并动笔记录,纱网不但不能遮挡她的魅力,反而给她增添了一抹朦胧的美感。
小几另一侧,施密德家族的低级办事员急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吞咽着唾沫——任谁被四名剽悍的杜萨克团团围住都会一样窘迫。
四名卫士扶着马刀,死死盯着可怜的办事员,令后者根本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敬或是轻薄。准确来说,是连讲话都在哆嗦。
安娜暗暗叹气,她原本觉得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但是卫士们坚决不同意让陌生男人与“夫人”单独面谈。
“您要喝些水吗?”安娜和颜悦色地问,试图减缓对方的压力:“施魏德尼茨先生?”
身材瘦小的办事员施魏德尼茨窥到身旁四名佩刀者要杀人的目光,拼命摇头:“不不不了。”
“没关系的。”安娜看向卫士,哭笑不得:“让施魏德尼茨先生喝点水吧。”
施魏德尼茨还想说“不”,佩刀者一把将水杯按到他面前:“喝!”
施魏德尼茨一把端起水杯,“咕咚”、“咕咚”把水喝得一滴不剩。
“喝水没用。”卡曼面无表情评价:“他得喝点酒才行。”
安娜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卡曼。
“习惯了。”卡曼抱歉地低头。他想了想,走到惊慌不安的办事员身旁,扶着后者的肩膀,轻声安抚道:“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也不知是不是神父的话起了作用,反正施魏德尼茨真的平静下来,回答也更加流利。
从经营往来到负债情况,安娜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很快问完。她又问了些新发现的事情,然后点头示意谈话结束。
办事员施魏德尼茨拿到尾款,如蒙大赦地逃走了。
卫士们各自返回岗位,小会客厅只剩下卡曼和正在奋笔疾书的安娜。
卡曼收走水杯,随口问:“我好像没听出有什么特别的。”
“有呀,很有意思。”安娜放下羽毛笔,嫣然一笑:“看起来,钢堡的大小作坊似乎普遍存在着……网状结构的债务关系。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还需要看到更多账簿才行。”
“然后呢?”
“然后?”安娜神采奕奕地回答:“然后就要拜托卡洛·艾德先生寻找更多的‘账簿’。”
“我不是说这个然后。”卡曼在安娜对面坐下,张开手臂做了一个画圆的动作:“我是说一切的一切的然后。”
安娜还是没领会卡曼的意思,她耐心解释道:“我不清楚钢堡的锻炉主人们的团结程度如何,但是他们就像一根链条,只要找到链条最薄弱的环节、突破它,链条本身就会失去意义,价格同盟也将不攻自破。到那时,他们会争先恐后出售,温特斯就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商品。”
卡曼的神色有些不忍,他犹豫地问:“纳瓦雷女士,你是否意识到,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一些诚实、可敬的人们倾家荡产?”
安娜也陷入短暂的迷惘,但她很快集中精神,斟酌词句:“可是,卡曼神父,就算温特斯和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倾家荡产的。”
卡曼无言以对,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安娜:“你正在做的每一件事,与我自幼领受的教诲都截然相反。[你要记念你的神,因为得财货的力量是他赐予你],[不要寻求地上的财,而要追求天上的福]。
温特斯已经很有钱了,他已经能够支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可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赚取每一枚金币?甚至为此不惜伤害、摧毁他人?我想不明白,我无法理解。但我心里某一部分又隐隐觉得,他做的其实没有错。
经书教导人们,不应为人间的物质享受沉迷,不应为金钱而败坏道德。[倚靠钱财的人进天国是何等的难呐!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天国还要容易]。但我又无法认为你与温特斯是道德卑劣的恶人。我甚至认为,你们比我的同宗兄弟更加高尚。”
炉火哔剥作响,烛光忽明忽暗,正如卡曼的心念摇摆不定。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自洽,卡曼神父。”安娜柔声说:“有些情况下,很难再用道德作为行事准则。我母亲总说,‘一个人可以依照自己的良心行动,但让一群人做决定,永远都会选择利益’。”
“就像现在。”安娜的声音渐渐变得迷茫,听过卡曼的纠结,她也在自我反省:“因为我在代表温特斯的利益,我节省的每一枚金币都会成为温特斯的盈利,所以我变得心安理得,不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或许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再是我们拥有财富,而是财富拥有我们。”
卡曼默默听完,惨然一笑:“还有一种或许——或许是旧时代的公教伦理已经不再适应这个流淌着黄金的新时代。”
……
当公教会的道德与追求利润的商业原则碰撞出火花的时候,温特斯正在与伯尔尼上校告别。
“行了,不送你太远了。路上小心。”伯尔尼上校瞄了一眼温特斯胯下的斑点马,笑着说:“不过我看你这匹老马也跑不快。”
斑点马对攻讦毫无反应,伸着脖子想去吃路下干枯的草杆。
温特斯抬手敬礼,打马上路。夏尔和贝里昂也连忙敬礼,追了上去。
伯尔尼上校目送片刻,怅然若失转身往回走。
然而远去的马蹄声折返回来,温特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伯尔尼上校的面前。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上校。
“上校。”温特斯眼神严肃,已经打定主意:“有一件事,我在钢堡没有办法问别人,但它关系重大。您是我最尊敬的蒙塔军人,我相信您,我只能向您求助。”
伯尔尼上校不由得变得认真起来,但他还是感到不解:“怎么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不是以帕拉图军官或是其他身份提出,而是以一个联盟公民、一个曾在老元帅墓碑前宣誓保卫联盟的军人的身份向您提出。”
“你说。”
“蒙塔共和国是否直接或间接向赫德诸部提供过大炮、枪支和甲胄?博尔索·达·埃斯特是否可能暗中为背誓者服务?”温特斯的眼中闪动着悲愤的泪光,他看着伯尔尼上校,一字一句地发问:“联省是不是在和帝国联起手来……让我们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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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公教会本身就奢靡成风、饱吸民脂民膏,但是公教会的伦理规范还是倡导贫穷、纯洁和善良。贪婪是七罪宗之一,公教会内部的腐败在道德上站不住脚,教会内部的改革力量是抑制教会腐败的主力]
[即,追求财富是社会客观存在的现象,但在道德层面上,追求人间的财富与享受是可耻的行为]
[这里有点像苏l,虽然苏l后期腐败横行,但是苏g理论上的道德基准还是比较高,kgb也是反腐的主力。“礼崩乐坏”以后,腐败问题反而更加严重]
[卡曼的内心矛盾根源在于,教会旧有的伦理规范,已经不足以指导‘新兴资产阶级’的行动]
[虽然很难将温特斯称为资产阶级(严格意义上说他是工薪阶层),但纳瓦雷家族可是货真价实的新兴资产阶级——只是这个时代的资产阶级所积累的财富量级还没有后世那么夸张]
[既然要追求利润,第一步就是将‘贪婪’和‘自利’去罪化。不再一味想着用人间的功德换取天国的门票,而是要无止境地积累财富]
[在这一点上,‘预先选定论’显然更适合资产阶级的口味。既然谁能获救已经是事先定好的,那就不必浪费钱财做功德,而可以心安理得去积累财富、努力生活,去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选中之人(这里不特指新教,因为新教内部还有很多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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