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晚辈有一事不解。”玉潋心手指轻轻摩挲茶托外沿,开口打破寂静,“当初天祭之乱因我二人而起,戒法大师能不计前嫌,晚辈属实钦佩。”
戒法道了声“阿弥陀佛”,而后才说:“贫僧事后已知晓因由,二位不过是受人之托。”
炎承钺与她们师徒合作,扰乱天祭,是为救下炎温瑜。
没有是非对错,不过时运所致,阴差阳错。
“百年已过,这凡界天地,我师徒二人都快不认识了。”玉潋心视线落在窗外,语气颇为感慨。
戒法大师叹了口气,慈和的神色间渐渐染上愁容:“自二位前往玄宫之后,大璩王朝群龙无首,陷入乱世,战争四起,业力肆虐,民不聊生。”
“如今,这天地间灵气已趋近消失,修士再难修行,前辈高手逐一陨落,若久无对抗天灾的法门,不知这人间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知其是否有意,这话里都隐隐透着几分责怪的意思。
阙清云接话道:“天灾现世早有端倪,万年以前就已人心糜烂,百年前大璩王朝趋近没落,帝国消亡乃是大势所趋。”
此话言外之意便是,就算没有她们师徒二人大闹天祭,炎昌君顺利接下传国玉玺,这片天地仍然不会太平。
天灾终究会来,玄宫降世,战争四起,也不过是万千缘由其中一二。
导致业力弥漫整个凡界,天灾笼罩世间,真正的原因是不知何时已腐朽溃烂的人心。
尽管并非每一个人都烂到骨子里,人非生而恶,也非生而善,每一种品性的形成都受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
若要追根溯源,便该是不知多少年以前,修真界开始崇尚力量,礼教日渐败坏,树人不树德,修行不修心,众人趋利而行,善恶不分,却又无人管束。
混乱的时代衍生出越来越多的恶,贪婪、虚伪、残暴……
一切罪恶的源头,其实不过“自私”二字,渐渐将人心蚕食,直至今日,万劫不复。
故而那时,作为天下共主的天玄宗宗主,阙清云自认,她是不合格的。
她空有至高修为与无上权威,不仅没能约束宗内长老德行,还为其反制,以致后来,玄月心身死,她疯癫堕魔,血洗天玄宗,再次加重了业果。
戒法大师又是一声叹息,雅室内短暂静默,玉潋心瞧见阙清云不虞的脸色,于是岔开话题:“天祭之日过后,国君和帝师去了何处?”
“天祭之后,炎温瑜被炎承钺带走,隐居世外,不问国政。”戒法大师回答她,“贫僧也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们了。”
玉潋心思及一件要事,便轻轻敲了敲桌,开口道:“炎温瑜之女炎琴悦尚在我二人手中,当初事态紧急,未来得及将她交给帝师,倘使大师知晓国君下落,还请不吝相告。”
她们带着炎琴悦一同去了玄宫,前后不过十日余,期间此女一直昏迷未醒,如今回到凡界,当初劫难不复,也该将人归还,了却一桩恩怨。
戒法大师闻言,虽觉意外,却并未推辞,应下玉潋心的请求:“如若贫僧找到他们下落,必定告知二位。”
“此外,贫僧也有一事相求。”答应了玉潋心后,戒法大师话锋一转。
来时戒法大师便与她们言道有事相商,但坐下之后,茶已续了四五杯,全聊的是些天下大势,泛泛空谈,至于今日要商议的要点,似乎半句也未提及。
玉潋心掀了掀眼皮,自戒法大师古井无波的双眼扫过,又与阙清云对视,确认了对方所想,这才问道:“大师请讲。”
戒法大师合上双手,默念两枚串珠:“如此,贫僧便直言了,敢问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阙清云微垂眼眸,视线落于茶水表面起伏的縠波。
玉潋心则一只手撑着脸侧,指尖把玩着桌上小小的茶匙,亦是许久沉默。
她自是想与阙清云携手天涯,隐居世外,可如今天下纷争四起,业力雾障遍布五湖四海,去哪儿都不得安宁。
数息之后,阙清云出言打破了沉默:“我师徒二人本要回玉州去,途经璩阳,暂且落脚,最多歇息三五日,便要启程。”
“玉州……”戒法大师面色沉重,似欲言又止。
阙清云大抵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璩阳乃是大璩境内保存最为完好的城池,虽处于乱世之中,但尚能自给自足,离开璩阳,无论往何处去,其城镇村落百姓的境况只会越来越糟。
尽管玉州有听澜宗和玉仙门两大宗派,但总体形势算不得好。
据戒法所知,自天灾降世之后,听澜宗之人便避世不出,听澜宗附近的城镇也都被业力摧毁殆尽。
玉仙门虽为二流宗派,但天灾来临之时的应对举措却比听澜宗积极许多,玉州最大的难民收容所,也是玉仙门扶持起来的。
主事之人正是当初的玉仙门大弟子,而今的玉仙掌门,殷晴雪的师父,莫长鸢。
一番话后,雅室内的三人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听得一声叹息,戒法建言道:“倘使二位并非非回玉州不可,贫僧便有一不情之请,想劝说二位留在璩阳,与当下璩阳城内各宗各派一同对抗业源之灾。”
“以二位的实力,如果加入驱魔会,必将成为璩阳城抗击灾劫不可或缺的臂助。”
可他说完,玉潋心短暂惊讶之后,却回以一声嗤笑。
“戒法大师说笑了。”她摇了摇头,“我是师尊虽未来得及细致了解,但这些时日从金州一路行来,也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
她们师徒百年前行事无忌,早已声名狼藉,在各宗各派之间,她们的名字有如洪水猛兽,直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即便这驱魔会当真如戒法所说,不分正邪,不论来处,但人心岂能揣度?
她们真的出现在世人眼前,又不知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阙清云也叹了口气,婉拒道:“我师徒二人不受拘束,亦觉难当大任。”
早已料到她们的回答,戒法大师并不为之惊讶,没有再劝,却也未完全放弃,只道:“二位不必着急给贫僧答复,倘使有朝一日二位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寻贫僧。”
戒法大师态度已足够诚恳,玉潋心二人自然也不会把话说死,遂点头答应下来。
是夜,玉潋心三人在戒法大师安排的宅院入驻,屋子位在驱魔会后院,是两间待客的厢房。
玉潋心和阙清云自然合住在一起,方绝念则在她们隔壁的房间。
桌上油灯未灭,窗外夜凉如水。
四壁与门窗各贴了一张隔音灵符,玉潋心不着寸缕,与阙清云并肩倚靠在床侧,腰后垫了个柔软的枕头。
她脸泛薄红,斜斜卧在阙清云怀中,锦被提到胸口,盖住满目春风,露在外边的肩膀上隐约可见暧昧斑驳的红痕。
甜腻的气息缓缓散去,玉潋心睁开眼,神情略有几分倦怠,又朝阙清云怀里钻了钻。
后者轻拍她的背,节奏轻而缓,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得耳侧响起一声轻叹。
阙清云低下头,神情专注地瞧着她。
见其眉目间隐现沉郁之色,阙清云眸心微漾,遂问:“怎么了?何事令吾徒如此惆怅?”
玉潋心将脸埋在阙清云肩窝处,鼻尖环绕着枕边人身上淡而冷的梅香,心绪因此稍稍安宁。
她这才开口回答:“弟子只是在想,天灾不除,我们师徒二人,当去何处?”
阙清云侧脸贴着她的脑袋,小声说:“你不想回玉州?”
“倒非不想。”玉潋心的嗓子有些哑,回答得很是认真,“可正如戒法大师所言,我们就算回了玉州,又能如何?”
天灾没有消失,雾障还笼罩四野,她们只能困于听澜宗那方寸之间,或许也能不问世事,虚乏度日,但终究,不潇洒,也不快活。
“那潋心想怎么做?”阙清云贴近她,修长的手指轻抚玉潋心的后脑勺,不自觉地摆弄她的耳朵。
玉潋心罕见地感到迷茫,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若换了从前,她立即便能作出回答,可去了一趟玄宫之后,她的心不似从前那般冷硬,也能体悟到百姓的疾苦,看不得苍生寥落,便再也不能无心无肺,置身事外了。
阙清云轻轻拍着她的头,放低声,语气温柔,似劝似哄:“既如此,便先不思量了罢,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了时候,你心中便自有决断了。”
玉潋心抬起头,视线对上阙清云深不见底的瞳眸,其眉目间尽是不加遮掩的温柔。
后者温温润润地回望着她,两人视线相触,自有暧昧的气息在眸光流转的瞬间四处攒动。
不知是谁先主动,四唇相触,黏滑柔软的触感令唇齿生香。
你来我往之间,烛火跳跃,灯影重重。
葱白如玉的手指在另一人掌心摩挲,依恋缱绻地嵌入对方指缝。
合掌,收拢,指节蜷曲,叠影交错。
扯皱了素净的床幔,月光漫过床沿,洒落一室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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