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玉潋心与阙清云并肩站在城外的缓坡上,目送方绝念和殷晴雪一同回到城中。
那两人的背影消失于城门后,玉潋心方真切地感觉到,曾经时刻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不再需要长者搀扶,有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别样多彩的人生。
殷晴雪找了她们二十年,曾经一腔孺慕之情已化作根植于心的执念。
当初将她带回听澜宗的两个人,对她而言,更像是天上的月亮,昙花一现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在她白纸般的人生里,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这记忆与感情,才格外浓烈,炽热,甚至是神圣不容亵渎的。
她未必不明白,玉潋心和阙清云还活着的几率十分渺茫,可她除了继续寻找,没有支撑她活下去的目标。
是方绝念的陪伴救赎了她。
玉潋心二人再次出现,了结了她半生的执念,往后的日子,将属于她自己了。
视线落在泗北城高耸的城门上,许久未收回目光。
阙清云拍拍她的肩,虽只字未言,却有一股力量悄悄注入玉潋心的心底。
她们这一生,总在离别。
生生死死,来了又去。
前有东冥乐为族人鞠躬尽瘁,后有方绝念大义无私,戎马戍边。
不论是为东冥氏族,还是为北境黎民,她们守护的人,未必当真就会为她们付出的血汗感恩戴德。
玉潋心无法评断到底值不值得,但这世上,就有这样一类人。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她的的确确受到冲击,并因此陷入深思,开始理解万载以前,未曾为谁动凡心的阙清云。
想必那时,阙清云也曾和方绝念、东冥乐有着一样的抱负。
她心怀天下,对所有人抱有平等的仁慈,会怜悯苍生,却不会为情所困,也不会承轮回之苦。
但玉潋心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阙清云为她放弃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广阔天空。
玉潋心沉默着,心头不由催生出些许惋惜。
不知睥睨苍生的一代仙君,登临绝顶,当是怎样的风情。
哪怕阙清云心思再细,也猜不到玉潋心此刻瞬息万变的想法,但今日方绝念的抉择,同样在她心底催起微澜。
这条路没有尽头,只要仙君不肯归位,凡界苍生将要经受的灾难便无止无休。
谁也不知道,她们的不屈与倔强,还能坚持多久。
夜轻羽,才是真的算无遗策。
“师尊,我们走吧。”
站了够久,玉潋心抖了抖衣袖,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她们如何来,便如何走。
趁着时间还有余裕,决定先不去天玄,而是改道去一趟璩阳城,到那城郊的溪石村,找一找炎承钺受制于寒族的线索。
离开北境,踏上通往中原的官道,玉潋心尚沉浸在妹妹长大了的感慨中,一路行来,两人竟是异样地沉默。
平日里二人相处,都是玉潋心聒噪居多,阙清云性子淡,不喜言谈,若玉潋心的话少了,气氛便大抵是安安静静的。
阙清云提议在路边的茶摊儿稍坐,歇歇脚,她们赶路并不着急,玉潋心便答应下来。
适逢茶摊儿里有几桌茶客刚刚落座,他们身着厚厚的皮氅,一副富贵的面相,应当是从中原来,到北境做生意的商人。
车队停在路旁,马车上装载了许多货物,外边儿用挡雨的油布盖着,底下则是些粮食和玉器。
粮草装了几大车,看得出是比大买卖,这贩粮的商人家底丰厚,来头不小。
玉潋心二人步入茶摊,在店家的招呼中寻了个空座儿,两人气质出尘,又都生得绝色,辅一现身,便引得周围茶客纷纷侧首。
阙清云在茶桌四角各置一枚铜钱,灵气涌动之际,自成一套障眼法阵,叫阵外之人看不真切她二人容貌,一瞥惊鸿之后,再欲细看,却又平平。
不多一会儿,便没人再注意她们。
摊主给她们上了茶水并三两碟小食,茶客们小声说着话,但他们即便压低了声音,对玉潋心二人而言,仍然是清晰可闻。
玉潋心往嘴里扔了两枚花生米,忽听得那商队中有人开口:“最近世道乱呀,咱们一路上来,遭遇了好几拨劫道的山匪,听说北境一直在打仗,此去不知几多凶险。”
另一人接话道:“有郭镖头在,怕什么?那些山匪外强中干,能在郭镖头手中走上几个回合?郭镖头可是玉仙山上下来的高手,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说这话的人抬了抬声,像要故意让谁听见。
被称作郭镖头的男人脸上有道刀疤,衣衫单薄,在天寒地冻的北境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与镖局弟兄们围着另一张茶桌,闻言手中茶碗稍顿,扭头朝方才说话之人所在看了眼。
郭镖头未作表示,饮下一口茶,再执起筷子夹了两片牛肉。
这时,坐在郭镖头左手边,一身江湖打扮的小姑娘突然问他:“哥,我听说道衍宗将召开百宗大会,可有此事?”
郭镖头放下茶盏,闻言看向身侧那姑娘,板着脸,语气也颇为严肃:“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姑娘不避他的目光,坦白心中所想:“咱们跑完这趟镖,约莫半个月后回中原,我想去天玄山见见世面,哥你带我去吧。”
郭镖头眉毛一竖:“胡闹,天玄山是什么地方?百宗大会岂是你这等小姑娘能掺和的?”
且不说道衍宗还未放出确切消息,就算真的要召开这百宗大会,也没他们什么事,宗门自会派能人前去。
届时天玄山上大能汇聚,万一碰上些个脾气古怪不好相与的,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惜小姑娘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坚持劝说:“我又不会给你惹麻烦,去看看怎么了?”
郭镖头将筷子一跺,冷声低喝:“说不行就不行!快吃你的东西,待会儿咱们还要赶路!”
小姑娘气得小脸儿皱成一团,置气地撇开脸,抓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玉潋心抬眼,与阙清云对视,而后又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半杯清茶入喉,谁也没说话。
她们和东冥乐约定两个月后在天玄之巅见面,如今却听说道衍宗将召开百宗大会,届时百宗高手都将聚首天玄。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玉潋心心情愈发沉重,她们走的每一步,都在旁人算计之中,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间,却不得反抗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商队之人很快再次启程,当那一队车马行至道路尽头,玉潋心和阙清云才起身,随手扔下茶钱,离开茶摊。
从北境去往璩阳路途虽远,但玉潋心二人修为高强,即便每日只在夜间赶路,抵达璩阳城时,也不到五日。
她们按照方绝念的描述来到璩阳城东,再向东行五百里,于山水田园间寻找那座溪石村。
行经一处农田,有农夫在田野间劳作,玉潋心站在田埂上扬声问路。
对方瞧见她们俩衣着光鲜,人又生得好看,不是当地农妇,便扔下锄头走过来,问她们将往何处。
“阁下可知溪石村在什么地方?”玉潋心面上笑吟吟的,气质亲和,一副人畜无害,颇好说话的模样。
岂料对方听得“溪石村”三个字却是面色大变,脚步顿住不说,方才和善的眼神立即变得警惕起来。
他立在十步开外,不再靠近,并飞快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溪石村,你们走吧!”
这反应实在非同寻常,玉潋心心中生出疑窦,虽依言离开了这片农田,却又在附近别的地方找人询问。
然而,这个村庄里的人都对“溪石村”讳莫如深,一开始听说她们要问路,都和和气气的,不说多么热情好客,但也没有对她们这两个外来者表现出恶意。
可一旦“溪石村”这几个字从她们口中吐出来,这些人的态度立马大为转变。
起先遇见两个路人只是语气嫌恶,态度恶劣地驱赶她们快走,最后那位农妇气得抓起笤帚就将她们驱出院子,并且嘭的一声将院门关上,让她们有多远走多远。
师徒二人立在门外面面相觑,玉潋心紧拧着眉头,闷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阙清云摇头,表示她也没有更好的对策。
瞧这样子,要从村民口中获悉溪石村的位置是不可能了,她们只能自行到附近走走,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寻过去。
玉潋心师徒从村里出来,忽然见路边一个少年朝她们招手。
那少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糊着碳灰,看上去脏兮兮的,但他生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瞳仁乌黑发亮。
“两位姐姐,你们不是要去溪石村吗?我知道在哪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玉潋心二人喜出望外,快步走近,问他:“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少年把狗尾巴草取下来夹在耳朵上,笑嘻嘻地说,“我还在炎先生的书斋念过书呢!”
玉潋心眼睛一亮,正要问溪石村如何去,便被阙清云阻止,后者面色平静,语气沉稳,问那少年:“报酬几何?”
少年被她这样一问,倏地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后脑勺,这才开口:“你们看,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不会告诉你们溪石村在哪儿,那我带你们去,肯定要收得贵一些。”
原是为着钱来的,阙清云神色稍缓,放宽了心,又道:“你且开个价。”
那少年来之前心里就有数,这两个漂亮姐姐一看就是不缺钱的,否则他也不敢上前搭腔。
听得阙清云让他开价,他眼珠子一转,便将两根食指架在一块儿,比了个十:“十两银子。”
可真是,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
阙清云牵了牵嘴角,冷哼道:“一两,多的没有。”
少年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尚在震惊之中,却又听得阙清云继续道:“若不行,就算了。”
“诶!行行行!”少年用力跺脚,张开两臂将转身要走的两人拦下,“一两就一两,我带你们去!但得先给钱!”
“那不行。”阙清云扬眉,“谁知道你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不是溪石村?万一拿了钱不办事,我们去何处说理?”
少年气得瞪圆眼睛,咬牙道:“那就先给一半。”
阙清云则扔给他一个铜板,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波澜不惊地说,“剩下的到了地方再给你。”
玉潋心忍不住笑出声,就属师尊最为小气!
这少年是不知道她们的身份,竟连阙清云也敢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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