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帘高挂,门前人影晃动。
毕娑凝视瑶英,忽地问:“公主为摄政王备下了热汤,他没吃,公主不高兴了?”
瑶英抬眸,和毕娑对视,摇摇头,“不,我只是在想,摄政王走得匆忙,连碗热汤都没喝就走了,他在外面荒野待了一天,肯定没吃什么东西……”
毕娑看着她,问:“公主怎么知道摄政王什么都没吃?他只是没吃公主留的热汤。”
瑶英眉眼微弯,笑了笑:“摄政王从来不和其他人一起用饭,缘觉会单独给他备下吃的,有时候缘觉忙不过来,我替他留意……”
以前她以为苏丹古讲究,后来发现他并不挑剔,只是和其他人习惯不同,只要是她和缘觉为他备下的吃食,他都会默默吃掉。
瓦罐里的汤没人碰过,说明他什么都没吃就走了。
毕娑沉默不语,收起佩刀,起身走了出去。
一盏茶的工夫后,队伍出发。
瑶英骑马走在队伍当中,谢青和其他亲兵紧跟在她左右。
毕娑身骑健马,走在队伍最前面,路上不停派出亲兵回王庭传讯,时不时有快马飞奔而至,向他禀告朝中消息。
中午时,他们行到山脚下一片开阔的平原上,前方突然响起如雷蹄声。
雪泥飞溅,两骑快马冲到队伍前,骑手滚鞍下马,声音急得变了调:“将军,前面出事了!”
毕娑神色微变,命队伍加快速度,催马疾走。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通向绿洲市镇的山道前。
前方一阵骏马受惊的嘶鸣声,队伍最前面的人看清道上情景,脸色巨变,立刻勒马停下。
“将军!”
众人手足无措。
毕娑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下马。
一名王庭亲卫骑马往回走,示意商队的人都停在原地,不得走动。
瑶英走在队伍前列,想了想,拨马往前。
刚转过路口,一阵狂风刮过,浓烈的血腥恶臭扑面而来。
瑶英强忍恶心,继续向前,眼睛慢慢睁大。
山道前一片狼藉,大车箱笼翻倒一地,血泊中一具具倒伏的尸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马匹、骆驼、长毛牛羊也倒在地上,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整支商队,一个活口都没留。
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
瑶英不忍多看,移开了视线。
缘觉就在她身旁,不知道想到什么,握着缰绳的双手不停打颤,浑身发抖,褐色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神情惊恐。
毕娑回头看他一眼,浓眉紧拧。
缘觉和他对视,两人都神情凝重,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
一名亲卫小跑上前,抱拳道:“将军!属下仔细查看过了,这支商队全都命丧军刀之下,一个活口都没有!有些尸首还没僵冷,应该是今早天没亮时出的事。从雪地里的痕迹来看,凶手杀了人,逃到山上去了!”
其他亲卫叽叽喳喳议论:“太狠毒了!连女人、孩子和老者都杀!”
“你们看尸首上的刀法,下手的肯定是个高手!”
“凶手使的是军中常用的长刀,难道是军汉干的?”
“所有人的伤口深可见骨,不像是拦路抢劫的流匪干的……”
“这座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我们守住路口,攻上山去!”
毕娑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取下自己随身带的铜符,转头吩咐亲兵:“你进城告诉镇守的卫兵,这里由我接管,其他人不得插手。你们留在这里,每十人为一队,掩埋尸首,清理道路,设下路障,不许其他人经过。”
说完,他闭了闭眼睛,右手握住长刀,拨马离开队伍。
缘觉神色复杂,眼圈微红,咬咬牙,打马跟上他。
瑶英留在原地,目送毕娑和缘觉一前一后往山上行去,出了一会儿神。
她心头沉重,像是有一口巨石压着,有些喘不过气,心跳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一道清冷坚毅的背影从她脑海一闪而过。
那一个个露宿荒野的夜晚,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他。
瑶英咬了咬唇,长靴轻轻踢一下马腹,策马疾奔,跟上缘觉和毕娑。
谢青立刻拍马跟上。
瑶英回头,眉眼沉静,一字字道:“阿青,你们留在这里,谁都不许跟上来!”
谢青愣了好一会儿,扯住缰绳,停在原地。
王庭亲兵还没反应过来,瑶英已经冲上山道,追上缘觉和毕娑。
马蹄声由远及近,毕娑回头,瞳孔一缩,冷声道:“公主请回!”
瑶英没有放慢速度,追上他,视线在他和缘觉两人脸上打转。
“你们是不是已经猜出截杀商队的凶手是什么人了?”
缘觉神情紧绷,一声不吭。
毕娑面色如水,道:“这是王庭事务,与公主无关,王庭亲兵会保护公主,山上不安全,我们要去缉拿凶手,公主下山去吧。”
瑶英回头看一眼山道旁戍守的亲卫和那一具具倒伏的尸首,转过脸,直直地望着毕娑。
“毕娑,你是不是怀疑凶手是摄政王?”
毕娑脸上神色巨变。
瑶英看着毕娑,不许他躲开自己的目光:“你和缘觉是不是要去杀了他?”
缘觉身上滚过一道战栗,看向瑶英。
瑶英坦然回望:“这几天只要我靠近摄政王,你就神情紧张,握刀的手湿淋淋的,全是汗水,你怕摄政王伤了我?”
缘觉面色苍白。
“摄政王身上有药味,他是不是受伤了?还是练功出了差错?他这些天总避开人,是什么缘故?”
缘觉不敢吱声,目光躲闪。
瑶英喘了口气,视线落回毕娑身上,接着发问:“你觉得他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一整支商队?”
山风呼啸,毕娑一言不发,紧握着缰绳的双手青筋浮起。
缘觉呜的一声,擦了擦眼角。
“凶手不是苏丹古!”瑶英气喘吁吁,身上轻轻发抖,“你仔细看看那些人的尸首,他怎么可能滥杀无辜!”
毕娑转头,看着山道。
“公主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肯定凶手不是摄政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刺耳尖锐:“我和摄政王一起长大,认识他二十多年,比公主更清楚发生了什么!公主只是个外人!”
瑶英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紧攥缰绳。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外人,不清楚将军、摄政王和佛子之间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也不会去探究。将军认识摄政王二十多年,我和摄政王相处不过几个月罢了。”
她眼睫抬起,一眨不眨地直视毕娑。
“那么,敢问将军,摄政王习武以来,可有滥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毕娑不语。
“这些年,摄政王练功出岔子的时候,有没有伤过人?”
毕娑仍是不吭声。
瑶英声音平静:“你们既然从未见过他伤人,为什么这几天只要看到他,你们的手就一直握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为什么看到商队惨死,你们一脸惨痛,撇下其他人独自上山?”
她嗓音拔高了些:“阿史那毕娑,你怀疑苏丹古,是不是?”
毕娑望着瑶英,久久无言。
瑶英盯着他,神情倔强,因为着急,双颊隐隐泛红,鬓发被风吹乱,鼻尖通红。
她真的关心摄政王。
毕娑闭了闭眼睛,脸上不再是那副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戏谑笑容的吊儿郎当,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沉痛。
他长长地叹口气。
“摄政王所练功法特殊,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轻则伤及己身,重则走火入魔,六亲不认,残忍嗜杀。”
毕娑低头,看着师尊交到他手上的那柄刀。
“公主,缘觉告诉我,摄政王前些天有被功法反噬的迹象,所以他这些天性情古怪。他走的是这个方向,我算了时辰,今天凌晨他会经过山道。”
山风狂卷,鹅毛大雪扑扑簌簌。
毕娑颤声道:“摄政王所用长刀是军中常用佩刀。”
一旁的缘觉浑身发抖,眼圈更红了。
瑶英抹去脸上雪水,神色平静,点漆似的双眸乌黑发亮。
“那又怎样?”
毕娑怔住。
寒风像刀子一样,寒意透骨,瑶英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字一字道:“所有亲卫都佩戴长刀,没有人证物证,你没亲眼看见摄政王伤人,光凭猜测,怎么能断定凶手是他?他现在被功法反噬,性情不定,你不分青红皂白怀疑他,万一激怒他,你们之间岂不是误会更深?”
毕娑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嘴角轻扯:“公主就这么信任摄政王?”
瑶英抬手掠了掠发鬓。
“来高昌的路上,有一次我们经过一处峭壁,有匹马受惊,滑下栈道,险些把马背上的亲兵摔下山去,摄政王救了那个亲兵。”
苏丹古当时远远地缀在队伍最后面,事情发生时,他身影飞掠而至,救下那个亲兵。
“亲兵脱险后……摄政王没有离开。”
瑶英看着毕娑碧色的眼睛,“他探出栈道,安抚受惊的马,把那匹就要摔落进山谷的马也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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