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深处,昙摩罗伽立在阶前,眼帘低垂,轻抚苍鹰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苍鹰立刻发出不满的叫声。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它,收回手,袈裟袖摆轻扬,转身侧对着庭院,眼神示意毕娑上前,看苍鹰刚刚送回来的线报。
瑶英见状,知道自己应该回避,退出长廊,取下面纱,摸出肉干喂苍鹰。
苍鹰睨了她一眼,拍拍翅膀,飞到了她面前的栏杆上。
毕娑看完信报,眉头皱起,余光看见瑶英退出去了,心里暗暗点头,上前两步,小声道:“北戎在悄悄调兵,他们是不是按捺不住了,想攻打我们?”
昙摩罗伽颔首,平静地道:“我已经传令各处加强警戒,王庭和北戎的一战不可避免。”
毕娑点点头,神色凝重。
王庭经历一场内部动荡,人心浮动,这一战可能很难打。
不过,这些年每一次和北戎对战,王庭哪一次是有把握的?每次瓦罕可汗领兵攻打王庭,贵族都吓得腿软,要么忙着转移家财出城避祸,要么哭着跪求昙摩罗伽出城投降,次次拖后腿,现在少了他们掣肘,罗伽才能心无旁骛地对敌。
毕娑心里的不安很快淡去,想起一事,抬眸,轻声问:“王,这次由谁领兵出征?”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凝望庭前的积雪,道:“你当先锋。”
毕娑会意,暗叹一声,点头应是。
他当先锋的话,统帅自然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两人商量了些出兵的事,昙摩罗伽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外。
毕娑伸长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心直跳。
瑶英站在栏杆跟前,正俯身对着苍鹰说话,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庭前皑皑白雪的光华似乎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肤光胜雪,容色清艳。
她察觉到长廊里两个男人的注视,站起身,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以示询问。
昙摩罗伽下巴轻轻点了点。
瑶英走进长廊。
毕娑把线报递给她,她一张接一张飞快看完。
昙摩罗伽道:“海都阿陵还活着,依旧受瓦罕可汗信任。”
瑶英点点头。
毕娑一直看着她,见她反应平静,微露诧异之色,“公主早就猜到了?”
瑶英笑了笑,道:“海都阿陵没那么容易失势,将军不用担心我,我没指望几次挑拨离间就能除掉他。”
她和李玄贞周旋了几年,面对那么一个不管落到什么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的对手,她都能心平气和,海都阿陵依然受瓦罕可汗重用打击不了她的意志。
瑶英抬起头,迎着毕娑同情怜惜的目光,道:“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想要彻底打败他,只能是在战场上。”
海都阿陵命硬,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
毕娑心头一震,注视瑶英良久,笑着点头。
瑶英朝昙摩罗伽看去,“法师叫我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昙摩罗伽步下石阶,示意瑶英跟上他。
第115章佛子抽笋(修)
瑶英跟上昙摩罗伽。
毕娑缀在她身后。
昨晚一夜寒风,庭前铺满松软积雪,三人走过雪地,脚底一阵嘎吱嘎吱的细响。
昙摩罗伽步履从容,走得不快,不过他身姿挺拔,长腿一迈,袈裟猎猎,转眼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瑶英快步跟上他,突然觉得脚上一沉,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低下头,发现长靴有一半陷进积雪里。
最近天气转暖,积雪不像寒冬时冻得那么结实。
瑶英试着抽出自己的长靴,试了几下,还是不能动弹。
毕娑紧跟在她身后,见状,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走上前,边伸手扶她,边笑道:“公主别急,我来帮你……”
他朝瑶英伸出手,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雪白袈裟闪过,笑容微微一僵。
瑶英抓着自己的长靴拔了好几下,身子微晃,有些站不稳,身前有两道阴影罩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伸手,轻轻拽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袖摆。
三人都没作声。
毕娑垂眸,目光落在瑶英纤长的手指上,眼神有些异样。
瑶英也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微微发虚,慢慢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清冷淡然的目光。
他站在她面前,面孔清俊,丰神俊朗,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气度出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情急之下抓住的是他的衣袖。
袈裟上有精细的金纹,从指腹划过,微微刺痒。
瑶英回过神,朝昙摩罗伽抱歉地笑笑,正要松开手指,他手臂轻轻抬起,示意她别放开。
她会意,紧紧抓着他的袖摆,借力把自己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像抽竹笋一样……”
瑶英轻笑,松开手,拂去靴沿的雪花。
昙摩罗伽没说话,等她站稳了,转身走开。
瑶英跟上他,看身旁毕娑一脸茫然的样子,问:“将军没见过竹笋吗?”
毕娑朝她笑了笑,摇摇头,道:“没见过,常听人说汉地辽阔,地大物博,汉地有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公主离家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家乡吧?”
瑶英想起和王庭相隔万里之遥的故土,心头惆怅。
毕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背影,嗓音拔高了些,道:“我惹公主伤心了,公主别难过,现在北戎局势混乱,公主的亲人说不定已经找了过来,相信再过不久,公主一定能回到家乡,和亲人团圆。”
瑶英点点头,“借将军吉言。”
三人穿过庭院,步上石阶,近卫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走了进去,指指案上一封卷起来的兽皮纸:“毕娑,你把这个送去大营。”
毕娑猛地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脸上神情僵硬。
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毕娑不敢说什么,暗暗叹口气,沉声应是,拿着兽皮纸离开。
昙摩罗伽看向瑶英:“坐。”
瑶英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波斯绒毯,迟疑着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长案边。
瑶英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盘腿坐下。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艳红,发出毕剥轻响,帐中温暖如春。
昙摩罗伽从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瑶英。
瑶英接过信,看到上面隽秀的汉字,微露惊讶,拆开一看,脸上浮起笑容:“是蒙达提婆法师写来的信。”
蒙达提婆离开王庭后,先向西走,到了康国后再往南,从活国、鹤悉那、犍陀罗回天竺,信是他在活国的时候写的,说了些路上的见闻,给她报平安。
瑶英很快看完了信。
“蒙达提婆一切都好,他还问起法师的身体,叮嘱法师服药时务必要当心,别太依赖丹药。”
昙摩罗伽颔首,道:“蒙达提婆在活国时遇见毗罗摩罗的国王,托他们送信,信是天竺使团带来的。使团中有一位精通药理的天竺医者,蒙达提婆请他来王庭。”
瑶英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他是来给法师看病的?蒙达提婆请他来,肯定是因为他能医治法师!”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
瑶英跪坐于长案前,迎着他的视线,脸上满盈着惊喜期待之色,一双明眸,水光潋滟。
她很少露出这么高兴的情态。
而她此刻这么高兴,全然是为了他。
昙摩罗伽不语,手指轻拂持珠。
瑶英两手一拍,笑盈盈地道:“法师的祈福果然灵验。”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祈福?”
瑶英看着他,点点头,笑着说:“今天早上在大殿,法师为百姓诵经祈福,我心里想,如果佛陀真的能显灵,最该得到福佑的人应该是法师才对,法师点到我时,我正想着要是蒙达提婆能早日找到医治法师的办法就好了……”
“没想到天竺医者就来了。”
瑶英眉眼弯弯,颜若舜华。
昙摩罗伽望着她,纹丝不动。
炭盆里爆出几点细响,一室暖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何不为自己求福佑?”
瑶英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当时没想起来……”
说着,视线落到一旁的鎏金香杖上。
“下次法师祈福,我再去参拜。”
她随口道,想起一事,好奇地问,“对了,法师拿香杖在我头上点一点的时候,念了什么?”
他念诵经文大多是用梵语或者胡语,韵律优雅,她没听懂,也听得入神。
昙摩罗伽道:“经文。”
瑶英摇头失笑,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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