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云澄。
她原以为只是借过路行人一个方便,也并未打算出面领受对方谢意,谁知白鹭出去给她做酒酿圆子的时候却无意间看见了正在往偏室走的云澄,便立刻急急地转了回来向她禀报。
谢晚芳当时就“腾”一下站了起来,她也没多想什么利益不利益应酬不应酬的,只是觉得既然对方是云澄,那她便理应出去以表礼节,于是就让白氏派来的那两个婆子去找了面屏风搬去偏室,盘算着如此既能不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又可免了白氏派来的人回去七嘴八舌的麻烦。
那两个婆子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庄头那里寻到了一面她们自觉看得过去的素屏,虽只得两曲,但也足够遮住人了。
于是当花林和江流发现有下人抬着个两曲的屏风费劲地走进来,然后又将那屏风横放在了室内正中的位置上,正恰挡在自家郎君眼前时,不由得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
云澄原本正握着温热的手炉在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后睁开眼,见此情景也多打量了片刻。
随后,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从门外进入,径自走向屏风后面,就着室内微光于素面上映出了一抹朦胧身影。
谢晚芳将其他人都屏退到了屋外,而后领着白鹭隔了屏风端端施下一礼,说道:“不知是云相至此,有失远迎,还请相公见谅。”
江花两个随侍皆感到有些惊讶。
然而云澄闻言,却是弯唇浅浅一笑,起身回了个礼,道:“不想在此竟会遇到顾世子夫人,是云某失礼了。”
谢晚芳:“……”他怎么认出我的?我明明还故意改变了些腔调啊!
她抬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屏风,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
想到滑稽二字,她毫无预兆地就又想起了顾照之和冯婉妍,心头又是一阵发闷。
“原来云相早就知道我是谁,”她略有些自嘲地笑道,“是我自以为是了。”
云澄从看见她进门身影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接着她站在屏风后开口,他便立刻听出了她隐藏在端正语态下的雀跃,和那时在茶坊第二次见面时相同的雀跃。
但不知为何,他回礼之后听她再说话时,那个原本雀跃的人又似乎突然沉寂了,语气中仿佛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沮丧。
他微感奇怪,直觉这不是她应有的模样,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澄想起了梨园沉船的意外,于是含笑道:“若是如此说,那夫人想必也早知云某的身份,倘要论起自以为是,却是无人可独美了。”
谢晚芳不由失笑,心情倒也随之好了一些,又礼道:“居士请坐。”
换了称呼,显然是想抛开两人的官方身份叙话,云澄闻弦音而知雅意,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复又就座。
“听闻昨日游船意外,”他说,“夫人可安好?”
谢晚芳心中微暖,隔着屏风点了点头:“我无事,谢居士挂怀。”想了想,又礼尚往来地关心道,“听说居士回了本家祭祖,一切可还顺利?”
云澄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此番回兰溪祭祖意味着什么所有人也都明白,只是……或许不会有人同谢晚芳一样,会看似委婉实则直白地问出口,而且他听得出,她是真正出于关心。
他为这算不得莽撞的好意而笑了笑,应道:“一切顺利,谢夫人记挂。”
“那便好。”谢晚芳真情实感地替他舒了口气,族谱正名,对有家族之人而言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更何况如今贵为左丞相的云澄。
“居士是喝不惯这里的茶吧,”她闻到了从屏风那头飘来的茶香,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滚水咕嘟声,不由笑言,“可是自带了寒山谷帘水?”
云澄转眸看了眼正在用行灶烧水泡茶的江流花林两个,唇角浅弯,说道:“今日没有,用的寻常石水,只是茶是药茶,有驱寒行温之效。夫人可想尝尝?”
“好啊。”仍是和那日茶坊再见时一样,她回得干脆。
云澄便让花林给过来取茶的白鹭端了一杯。
那头谢晚芳从白鹭手上接过,见这茶汤绿中微泛褐色,又低头闻了闻,果然是于茶香中混了些特殊的气味,但她对药理不熟,也不知他加了什么,只是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微苦中又带着清甜,颇有润心之感,便捧着微烫的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良久无话。
屋外冬雨纷飞,凉风萧瑟,屋内一盏烛灯衬着透入的微暗昼光,将分坐两边的人影蒙蒙映在素屏上,气氛安静而和缓。
不知是不是云澄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平和之气的缘故,谢晚芳这样与他坐着,竟也觉得心头平静了许多。想到下次再有机会这样见面品茶叙话不知会是何时,她默然须臾,不由冒着交浅言深的唐突,开口问道:“对了,我听说那位冯女使与居士的同门师妹俞娘子曾并称为京都双姝?”
云澄想了想,道:“似乎是。”
似乎?她有些奇怪:“冯女使早先便也在东宫当差,难道居士与她不相熟么?”
这次他回得更简洁:“不熟。”
这一贯如常适然淡定的语气,不知为何用在这里却让谢晚芳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云澄隔着屏风朝她看去,略一沉吟,忽然问道:“夫人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挺好。”谢晚芳道,“不知这里面加了什么药材?我一味也没尝出来。”
他便说了几个并不常见的药名,又道:“不过这些都是辅助之法,古人曾言养身即是养性。而至于养性,药王倒是曾在书中写过一句话。”
谢晚芳被他吊起了兴趣:“什么话?”
云澄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凡心有所爱,不用深爱;心有所憎,亦不必深憎。此并皆损性伤神。”
谢晚芳倏然一愣,许久无言。
“雨势小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云澄说道:“天色将晚,我等也不便久留,这便向夫人告辞了。”
她下意识随之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留客确实不便,而方才他的未尽之言,她也实难开口回应。
末了,她也不过只能再说一次:“多谢郎君的茶。”
他笑了笑,说道:“加上这次,我已欠了夫人两次人情,将来若有机会云某定相回报。”
谢晚芳没想到他竟都放在心上,忙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郎君不必如此。”
云澄没有多言,只是重新系穿好了斗篷,然后隔着素屏向她浅施了一礼,便带着左右从人告辞而去。
谢晚芳从屏风后慢步走出,站在门边静静立了半晌。
“夫人,”白鹭小心地问道,“云相公既说了要还您人情,您何不请他在冯女使的事上帮帮忙?”
谢晚芳垂眸轻轻一笑:“你没听他先前说么?要我放宽心,莫将那两人看得太重,免得损性伤神。”
“这……”白鹭大感惊诧,“他是怎么知道夫人在为此事忧虑的?!”说着不免有些担心,“难道昨日的事已传到这样的程度了么?”
“管它呢,”谢晚芳突然浑不在意似地一扬头,说道,“从今日起我也要修性养身,世间万物,由他爱谁谁!”
她说着一把搂住白鹭的肩膀,豪迈道:“走,夫人带你喝酒吃肉去!”
云澄回到都城当夜便直接去了礼部,先后闻讯的李冲、裴辰二人很快也从各自府邸赶来,他倒也一个都没急着让开口,只是让他们先坐在旁边喝喝茶歇上一歇。
他正在看让人事先准备好的关于这次六艺会的相关筹备留档,楼船是由隶属于少府监的左尚署所造,而此刻云澄手中拿着的,正是左尚署所出的船图。
负责造船的两个打造作官和一个监作都已被关入了刑部,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最后还差一个要倒霉的,那就是主筹这次六艺会的礼部司侍郎——李冲。
现下不过是等着善后诸事落毕,圣上再正式发落的时间早晚问题。
想到这里,裴辰便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冲,恰见对方也正朝自己看来,两人目光相撞,须臾间已是心照不宣的刀光剑影。
“裴君。”云澄忽然唤了他一声。
裴辰立刻转头看去,正对上那张温和浅笑的脸,忙低头示了一礼:“下官在。”
却听云澄问道:“你可是有话说?”
论资排辈也理当是自己先开口。裴辰不无得意地用余光瞥了李冲一眼,然后施施然冲着云澄拱了拱手:“相公,左尚署那几个匠臣现已都招了供,承认是自己疏忽,在李侍郎的要求下一味只图新意而错估了承重,这才导致出图失误,造了这么一艘船出来引出这场意外。”
“嗯。”云澄缓缓颔首,却问道,“那这几个匠臣如今在刑部,皮肉可还完好?”
裴辰一怔,说道:“下官不知相公是何意?刑讯手段向来是正常流程,刑部也不过照制办事。”
刑部是右相上官博所辖,他可不敢由着云澄将话题往那边引。
“裴君误会了,我并非在质疑刑部办事的程制。”云澄淡笑了笑,“我只是想说,你用这几个人来做替罪羔羊,是否有些太过敷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