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刑场,陆雁冰催促着柳凤磐赶紧指认埋尸地点。
柳凤磐伸手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落,然后便闭上了眼。
六名司狱只是远远站着,谁也不敢上前。
陆雁冰转过身来,一指一众狱卒,喝道:“你们过来。”
狱卒们怔了一下,不敢怠慢,走上前来,为首的司狱点头哈腰道:“不知贵人什么吩咐?”
他们不认得陆雁冰,只是见陆雁冰衣着华贵,气态不俗,而且对尚书大人也不怎么恭敬,于是便想当然地以为陆雁冰出身宗室,是位贵人。
陆雁冰先是取出两张银票,一张五百两面额,一张一百两面额,然后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说道:“找些铁锨铁锹,把这个地方给我挖开,挖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若是损坏了下面埋着的尸骨,你们就自己把自己关到刑部大牢里。若是差事办得好,这六百两银子,就是赏钱。”
司狱头目面带苦色,因为听到“尸首”二字,便知道有人命官司,谁也不想牵扯进来。只是陆雁冰根本不容他们拒绝,而且对于这些小吏而言,六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六人均分,每人能拿到一百两银子,就算刑部牢头能从犯人家属手中拿到些银子,一年下来也就是百八十两,谁又会嫌钱多?
赏罚并下,六人很快便带着铁锹、铁锨挖掘起来。
另一边,徐十三已经通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们准备好棺椁用马车运来。
很快,便有人挖掘到了尸首,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尸体已经化作白骨。
陆雁冰立时上前查看,确认之后吩咐六人不要着急,慢慢挖出尸骨,尽量不要损伤尸骨,也不要弄混。
六人领命后继续埋头苦干。
过不多时,客栈的伙计到了,直接赶着大车驶入此地,从车上卸下一口口棺材,依次摆放在不远处,然后客栈伙计们也参与到挖掘尸骨之中。
陆雁冰对于客栈伙计还是信得过的,不再监督,来到柳凤磐身旁,似笑非笑道:“柳尚书,你说这些棺材里有没有你的一口?”
柳凤磐脸色雪白,整个人簌簌如筛糠。
大概半个时辰后,所有尸骨都被挖了出来,总共九具,可以通过部分随身物件分辨出死者的身份。除了张白圭之外,还有张白圭的结发之妻和幼子,也包括张白昼的寡母。
张白昼跪倒在九具尸骨前,泣不成声。
李玄都望着面前的尸骨,默不作声。
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些尸骨而已,可李玄都当年是与这些人见过面、说过话、打过交道的,他们本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张白圭曾与李玄都同游帝京,他的结发之妻曾亲自下厨招待李玄都,那个早早死掉的孩子更是要称呼李玄都一声李世叔。
至于张白昼,更不用说,这些人本就是他的至亲骨肉。
李玄都忽然在想,如果自己也死在了天宝二年,是不是他们就要一直被埋在这个地方,柳凤磐会继续做他的刑部尚书,甚至是登阁拜相,柳逸和谢雉等人仍旧是高坐在权位上,而不是沦为阶下之囚。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李玄都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自欺欺人,如果他不自己报仇,谢雉等人会报应不爽吗?应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张白昼的肩膀,轻声道:“再看一眼,然后便收殓了吧,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张白昼肩膀微微颤动,用袖子抹去脸上泪水,点了点头。
李玄都动手将张白圭一家三口的尸骨依次放入棺材之中,因为白骨已经散开,所以李玄都只能以气机强行将白骨固定,这才保持了人形。张白昼也效仿李玄都的动作,将自己亡母和其他亲人的尸骨放入棺材之中。
收殓了张家人的尸骨后,客栈的伙计们又将棺材搬上大车。
不知是巧合,还是徐十三未卜先知有意为之,却是让陆雁冰说中了,果真多出一口棺材。
李玄都招呼过徐十三,交代道:“留下一辆大车,其余棺材先运到城外玉盈观去。”
徐十三点头应下。
陆雁冰也对六名狱卒吩咐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拿着银子走吧。”
六名司狱如蒙大赦,赶忙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此地只剩下了四人,柳凤磐身形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张白昼双目通红地望着柳凤磐。
李玄都轻声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国之栋梁。却假仁孝之名,满足一己之私欲,真是高呼万岁满朝皆忠良。”
柳凤磐已经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没能分辨出李玄都到底是在嘲讽这个朝廷,还是在仅仅嘲讽他一个人。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玄都身上没有杀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从未想过亲自动手,最有资格报仇的不是他,而是张白昼。
李玄都沉声道:“白昼,拔出你的剑。”
张白昼依言拔出背后所负长剑,仍旧死死盯着柳凤磐。
不知何时,陆雁冰已经绕到了柳凤磐的身后。
李玄都道:“朝廷不能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我很喜欢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你用张家满门性命逢迎上意,那么你今日也必因这些命债而亡。”
话音落下,陆雁冰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柳凤磐的腿弯上,他立时跪倒在地。
柳凤磐自知难逃一死,便闭上眼垂下脑袋听天由命了。
张白昼举起了手中长剑,猛地喝道:“柳凤磐!”
这一声好似炸雷响彻,柳凤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张白昼猛地一剑斩落,顿时血光四溅,一颗圆睁着双目的人头高高飞起,脸上犹挂着惊恐表情,脖腔里的血喷起一尺多高。
张白昼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人头,抓着发髻提在手中。
陆雁冰则是抓起那具无头尸体,直接丢入棺材之中。
朝廷将犯人斩首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现在张白昼拿了人头,待到张家人入土为安之后,带往坟前祭拜,尸身则是由陆雁冰还给柳家。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以诛心灭人欲”,上官莞等人搜集证据是为了杀得光明正大,占据道义,不让儒门指责自己滥杀无辜,而不是为了诛心。如今柳凤磐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去鞭尸或是碎尸万段。
陆雁冰盖上棺盖,然后将棺材搬到大车上,亲自赶着大车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白昼两人。
张白昼一手握着染血犹腥的长剑,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却是有些失魂落魄。
大仇得报,并非喜悦,而是迷茫。
报仇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于已经死了的人却是没什么意义了,毕竟在天之灵不知人间事。
李玄都站在一旁,没有急于开口。
许久之后,张白昼才回过神来,望向李玄都:“先生。”
早年的时候,张白昼喜欢称呼李玄都为“李大哥”,有时候还会故意称呼他为“姐夫”,只是今非往昔,已经有好些人在私下将秦素称为“秦夫人”,那么张白昼为了避嫌,便改口称呼李玄都为“先生”。
李玄都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白昼默默点头。
李玄都第一次对张白昼说起这八个字的时候,张白昼很是不以为然,此时再听到这八个字,却是另外一种心境了。
他有些真正体会到李玄都的无奈。
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思是光阴如流水,一去不返。还活在世上的生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愿不愿意接受,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就算再怎么不甘、不舍、不愿,最后也只是化作“无可奈何”四字。
张白昼这一刻忽然想起了一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李玄都道:“我让人暂且停灵于玉盈观中,待我找回张相等人的遗体,再择选墓地,你觉得什么地方好?”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落叶归根,我觉得还是回江陵老家去,我们张家的祖坟也在那里,还有一点祭田。”
祭田是家族公中族产,多少大小根据家族底蕴而定,量力而行。分家时不分割,由族长掌管,即便是抄家,也会保留祭田。
如今李家的祭田便到了李玄都的名下,同时族中祭祀的差事也落到了李玄都和秦素的头上,尤其是秦素的位置,十分紧要。李玄都是宗子,她便是宗妇,要主持中馈,还要管家,许多宗妇都因操劳过度而难以长寿。李卿云故去之后,李道虚没有续弦,于是便由李非烟代替,李非烟出事之后,又由其他长辈女子代替,直到李元婴娶了谷玉笙,才转交给谷玉笙,如今又落到了秦素的头上。
“也好。”李玄都点了点头,“我会让人早做安排。另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一下,道:“还有你姐,她没有嫁人,还是张家的人,你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将她迁入祖坟,还是让她继续留在剑秀山?”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还是迁回祖坟吧,家人团聚,免得她孤单。”
李玄都“嗯”了一声,同意下来,转而说道:“从今以后,你便是张家的一家之主了,如何重振家门还要看你自己。”
张白昼低下头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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